快好知 kuaihz

满足(上集)

  早春一场雨,淅淅沥沥浇了十多天,浇青了草坪浇绿了柳,也浇犯了她的风湿病。

  她依赖膏药镇痛,从颈椎贴到尾椎,从臀部贴到小腿肚子。哪痛往哪贴,腿部臀部胳膊拐自己贴,膀胛到尾椎就得他协助了。

  “来哈,”她叫他:“来打补丁。”

  “来啦,”他应声而到,嘴里唏嘘:“我的废人啦,快散架了哇。”

  “嫌弃啦?”她斜他一眼,发泄不满:“你签字哈,徒手之劳签个字,人家不就把废人修好了!”

  她说的“签字”,是指她实施小针刀手术须他签字。有人说医院铜臭戗人,患者和家属没有尊严。他不苟同,不人云亦云。医院对他很抬举,很尊重,把他的签字视为医疗行为的前提和依据;他切身感受到:他连同他的签字,在医院都是很有身价的呢!

  五年前,他带她去医院拍片,颈椎至尾椎、胳膊拐到膝盖全是骨刺。医生说,骨刺压迫周围神筋,痛很正常;小针刀刮除术是个办法,不过有风险,伤及到任何一根神筋都可能导至瘫痪。她坚持要做,说不怕瘫痪,瘫了也比无休止疼痛好受。医生说如果要做须他签字,怕一个瘫在医院一个闹,医院还开不开?她要他签字,他心神不宁、惶恐不安。他唯一的祈求是她不能瘫,压根没想到什么瘫了闹医院。

  医生说,你没想到我们想到了,并且经常遇到;医院不可能确保每一例手术万无一失,履行了告知义务,患者和家属对可能产生的一切医疗后果承担全部责任,你不签字就不能实施手术。

  小针刀就此撂荒。

  他接着带她看中医,请教保健医师,得到两个概念:一、骨剌系先天骨质不足、后天养护失调所至,上了年纪很难改善:二、发热出汗、适量运动、避湿祛寒、外敷膏贴,能化瘀活血、疏筋通络,缓解降低痛感。

  她对医生的保守疗法建议,选择性实施。她觉得:每天两眼一掰,做不完的家务,运动量足够了,无须也无时间去扭腰晃腿甩膀子;避湿?这是痴人说梦,厨卫洗涮拖地板,她事毕躬亲,不信任洗衣机,更看不上他个邋遢蛋,从早到晚有一半时间泡在水里,要她脱离水环境,除非罢免她家庭主妇职务;保暖嘛,这个容易,穿厚实点,再热的天也不敞胸露背,但决不能出汗,出汗浑身黏乎乎的皮肤痒,她怕痒。

  她对外敷膏贴情有独钟。膏药是她的最爱,常年批量购买大量储备:麝香追风膏、天麻活络膏、海马消痛贴、步入康痛可轻、辣椒瘀凝散……中药膏,西药贴,从三分厚半尺见方的狗皮膏药到浸有药水的薄小无纺敷贴,密不透气的到打有均匀气孔的,应有尽有,分门别类存放在床头柜里,随用随取,跟进补缺。

  孙女抗议“奶奶房里刺鼻子!”两岁半以后不再喜欢在她房里睡觉。

  他早已习惯了风湿膏的味道,一点都不觉得刺鼻,甚至对刺鼻的清香产生了一种依恋,调个地儿睡不着觉。

  他拉开床头柜门,准备给她打后背的补丁,忽又停住,转身到卫生间洗手。不洗手贴膏药?她又要瞪眼斥责了。和洁癖生活在一起有多累?只有当事人清楚,二家旁人不了解。

  “嫌麻烦啦?”她问他。

  “真是麻烦!”话从他心底直冲而出,在嘴里转了一圈,出口的声音却是:“没有。”他不敢说有,没必要说有。

  洁癖是一种生活方式,他改变不了她,如同她改变不了他一样。改变不了就顺应着,没必要叫真、掐殴。任何事物都具有多面性,从这个角度看是方的,换个角度或许是棱形的。比如她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小针刀,或许刮去骨刺秋毫无犯,病就好了;或许点儿背,流星石子落在了她的头上。她期望好的结果,他担忧坏的万一,孰是孰非?谁能说得清道得明?谁能给个准确判定?即是未知数,即然结论不确定,他就懒得和她讨论,无意义消耗口水是憨子。她痛急了发发牢骚也就过去了,他没必要搭茬撩拨她。反正医院认他签字,他不签字她就做不成。她只能依赖风湿膏,有缓解之效而无万一之忧。

  他两手用洗手液退过,清水净过,再用毛巾擦干,伸着巴掌在她眼前晃动。

  “看到了,刚洗过。”她涩鼻子笑笑,吩咐他:“快给我换哈,痒痛得难受。”

  他麻利地从她撩开的上衣膀尖自上往下揭散劲的膏药片,揭到尾巴跟,大大小小十二张。露出的皮肤泛着红,他用正红花油药水棉纤顺秩擦洗。她涩着牙问胸椎腰椎处怎么特别痒疼,他告诉她捂出疹子了,问她要不要在疹子部位涂过消炎膏再贴膏药?她说你早就是皮肤科大夫了,自己看着办,还补上一句:

  “你办事,我放心。”

  他提议给她换天麻膏贴,剌激性小些,不至于太伤皮肤太痒。

  她说可以,她也想换天麻膏贴,“肩周和腰间换用大号贴片,向外拓宽两指。”

  “好的。”他边应和边操作,熟练程度不逊于任何一个护士。看着横贴竖贴十六张膏药贴布出来的补丁墙,他有成就感,但更多的是辛酸——为她辛酸,为积劳成疾的废人辛酸。

  他两个巴掌伸平,啪啪啪逐片在她背上击打,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很好,让他在肩周和腰部再加重一点。

  他停下拍打,叫她俯爬在床上,他拍打得拓实些,她也舒适些。

  她欣然顺从,理平内衣,在床的一侧俯卧平摊。

  他拉过被子盖好她臀部以下部位,先敲打她的肩胛至尾椎部分。他早已熟悉她肢体经络穴位,巴掌击,空心拳捶,招招式式都在点上。臀部以上部位做过,上拉被子盖好,再从腿做到脚。

  她任他摆布,由他敲打推拿。

  他攒紧右拳,中指关节突凸成拳钉,使劲按压她双脚涌泉穴,她惬意舒服极了。

  她和他一张床上滚了三十七年,二十六岁时她开始给他暖脚,六十二岁了给她暖脚的还是他。她觉得她的人生成功了一大半,她要继续光大这一成功指标,把成功进行到底。

  尽管,她的一双脚跟他的一双脚,仅有过两三年时光的过电感觉,随后几十年光景里,两双脚之间的关系如同左脚右脚,纯净得除了亲情和责任,再无一丝杂质。然而,她和他都特别享受这种纯净,挨近或相伴彼此踏实,岔开或疏离彼此惶恐。

  三十七年来,他双脚的内外包装由她全权承揽,从袜子到鞋,从春到冬,穿脱擦洗换,她说了算。她以此显摆她在家庭中的权力地位:“穿在脚上是你的,挎下来就是我的。”他以此为羞愧:“自从娶她暖脚,洗袜子的权力也被她一同收缴了。”

  他熟悉她的双脚,汗脚经过几十年演进,如今裹上了一层老树皮。他喜欢老树皮,尤其是老树皮脚

#p#副标题#e#

  跟子,登个痒痒特别给力。

  他重重地在她双脚心各拍了一巴掌,而后剃头匠般双掌合击,“啪”的一声响,了工啦。

  “感觉怎么样?”他问她。

  “越来越专业,越来越地道,按摩师级别了。”她爽爽地说出感受。她说的是实话,十多年一路拍打推拿下来,手生到手熟,按摩师实至名归。

  “脚底涌泉穴僵寒,需要泡一泡。”他说:“现在就泡,泡后再加张追风膏。”

  “好,我这就起来泡。”

  “不。你刚热乎一点,敞凉招湿寒,盖好被子捂一会;等我把热水弄好端来搁这泡。”

  “好!”她如依人小鸟,眼睛湿湿的望他:“你不怕烦?”

  “废话!”

  他端来烧好的泡脚水放在床跟前,扶她床沿坐好,把被子靠在她背后,把她的双脚按进泡脚盆,随后坐在塑胶小凳上,给她搓脚。脚面脚底搓揉过,搓揉到脚跟他怔了怔,想用剪刀把老树皮做次清刮,犹犹豫豫舍不得又收手了。几十年累攒的成果,清刮掉了太可惜,保留下来登痒痒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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