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这一片墓地占地约有二分,四面青松翠柏,苍劲挺拔,蔚然成荫。坟墓为泥土筑就,上面竟然奇迹般的长着几株无名的小草,几朵洁白如玉的小花,迎风摆动,似含笑招手。
墓前,树着高约五尺的黑色墓碑,正中间魏碑鎏金大字赫然醒目:叶昕亮老师千秋万代,永垂不朽!下面红色魏碑刻写着逝者的简介:叶昕亮,生前系乡旮旯中学教师,获得过“县骨干教师”、“教坛新星”、“学科带头人”和“XX县名师”等荣誉称号,去世后被XX市县人民政府追认为“师德标兵”和“人民英雄”等荣誉称号。一生刚直不阿,忠于职守,兢兢业业,无怨无悔,热爱教育事业,爱生如子,大公无私,桃李天下,德育后人。为争取教师的合法权益,宁折不弯,英勇献身。享年五十三岁。
署名:孀妻:高兰花,儿子:魏健康,学生:吴佩、任鑫、柳园、白牡丹、白金香等(共三百五十六位)。
此时,微风拂面,冷雨潇潇。墓前,香火正燃,烟雾缭绕;烛火熊熊,反射着晶莹的泪光。碑前的平台上,呈心形摆列,六位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恭敬地站在碑前,鞠躬行礼,静默无语;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仿佛穿越,回到了三年之前。
(一)
叶昕亮老师在乡旮旯镇可是位如雷贯耳的人物啊!究其原因,主要得力于两个绰号:一是爱心大使,二是老犟劲。每个绰号还都有许多精彩光辉的历史呢!
乡旮旯镇地处偏僻,属于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强横实力当权的地方。老百姓大都托了改革开放的福气,外出打工,不吝惜劳力和血汗,在建筑工地上,各类工厂里,忍酷暑,冒严寒,夜以继日地拿命换钱,也渐渐地摆脱了贫困,走出了温饱。十多年过去了,很多人建起了两三层的小洋楼,过上了小康生活。但事情总有意外,由于各种原因,贫困人口占有了相当的比例。
乡旮旯中学是乡旮旯镇的中心学校,老叶在这所学校工作近三十个年头了。到了这所学校,不管向谁打听:谁最有爱心?答案只有一个:老叶。许多年来,他教过的学生三千多人,至少有二千人被他家访过,没有受过他恩惠的,几乎没有,尤其是贫困学生,更是受他特殊的关注。不仅给他们买衣服、学习用具,还资助不少学生生活费和学杂费。
每年开学初,他总是非常精细地了解每位学生,建立班级学生详细的台账,对学生的家庭住址、人口、家庭收入、成员及关系,都是一本清账,不少学生家庭联系电话他都能熟记于胸。老师感叹他记忆力惊人,他只是憨厚地笑笑:“这没什么,只要用心就行!”他所教过的学生,上了高中,升入大学,事业有成,逢到节假日,孩子们都会用不同的方式送来祝福,不少学生还到家中拜望。这是他最为欣慰的事情。
每学期安排老师的课程,是让领导最为头疼大费周章的事儿,为此,校长和分管领导的脑细胞不知道累死了多少。就这,有些老师的课也难以定下来。这所学校在编教师还超编,但托关系走后门向城市借调走的很多,而在一线坚持鏖战的有限,因此一线教师严重缺编。这就需要一些老师带双班的课。分课时,不管领导是求爹爹或是告奶奶,有的教师根本不买账。但老叶每学年不仅干着班主任的活儿,而且还带着双班语文,多年来始终是超负荷劳动,从没向学校要过任何报酬,无怨无悔,无私奉献;他从不叫声苦,也不喊声累。大家开玩笑:“叶老师,你是不是铁打的啊?”他憨厚地笑笑:“看着领导分课难,咱心里不好受!就算扶贫啦!”有的老师背后喊他:“爱心泛滥!”他一笑了之:“学生就需要我这样的爱心大使!”因此大家戏称他“爱心大使”,既有褒也有贬,他都一笑置之。
虽然老叶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工作,但什么优秀教师、先进教师、师德标兵等金光闪烁的荣誉都与他无缘,一来多年前就评上了中教一级教师,荣誉对他意义不大,他从来没动过向领导讨要荣誉的念头,更重要的是争名夺利,他不稀罕;二来虽然这些荣誉含金量也不大,但让每位教师眼馋,看到很多教师削尖了脑袋和领导争取,他弯不下这个腰,也低不下这个头,用尊严换荣誉,他老叶不屑为之。
不过这些年,凭着个人的知识、才华和能力,确实挣得了不少金光闪闪的头衔。什么“县级骨干教师”、“教坛新星”、“学科带头人”、“xx县名师”、“优质课评比一等奖”、“课件制作能手”等等,着实让很多教师眼馋而嫉妒,但这是人家凭本事挣来的,也无话可说。每学期老叶都要在全县各中学上示范课,展示课,指导课,深得教师们的喜爱。可以说,在教育大园地里,老叶凭自己的综合实力打下了一方自己的天地。
按道理,老叶这样的教师该是教育战线上的宝贝,人才中的人才,可惜坏就坏站在他恼人的秉性上。
他生性耿直,宁折不弯,最见不得歪风邪气。他为人处世,直来直去,不会两面三刀,逢迎拍马,在领导眼中,并不太招人待见。老叶最看不惯社会上的恶风邪气,如果碰见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敢挺身而出,据理力争。尤其是侵犯教师合法权益的事儿,他死抗到底,决不妥协。
比如近几年,乡旮旯镇曾经多次不顾学校的实情,安排教师协助行政人员做些行政工作。万能的乡旮旯镇教师,除了教学外,做过扒人家祖坟工作、计生工作、巡夜工作、到田间地头禁烧秸秆工作、维稳工作等等,好像离开老师,镇里就不会做工作似的。老叶对此极为反感,坚决拒绝。据可靠消息,老叶在镇里被点名通报批评了六千六百六十六次了。毫不讳言,老叶在镇里可是挂了号的刺头,老犟劲,钉子户,领导眼中钉,肉中刺。
三年前镇里安排教师搞计生工作,让教师到村中挨着调查已婚妇女生育情况。教师基于压力,忍气吞声,虚与委蛇,敷衍应付。但老叶就是个另类,不仅公开反对,而且拒不接受。后来镇里有关领导找他谈话,施加压力,让他老实就范。可他根本不买账。镇里他也没去,最终还是领导屈尊降贵到了学校,亲自见他。
领导一见到老叶,扫帚眉耸了几耸,眼睛圆了几圆,气势汹汹的,很不友善。
老叶傻乎乎地笑问:“你告诉我,士兵的战场在哪里?”
领导不明所以,回他道:“在战场!”
“你告诉我,教师的战场在哪里?”
领导气得火冒三丈,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右手成剑,疾言厉色:“你简直强词夺理!”
老叶乐呵呵地说道:“请领导暂息雷霆之怒,我知道,农民的战场在田地,建筑工人的战场在脚手架上,军人的战场在军营里,科技人员的战场在实验室里,行政人员的战场就是你们的本职工作,教师的战场就是学校和教室……镇里不顾教育事业的特殊性,三番五次强迫教师协助你们做行政工作,严重违法《教师法》的相关规定,侵犯教师的合法权益,不合乎法律的事情,我老叶就坚决拒绝,拒不执行!”
老叶连珠炮似的一番话,打得镇里领导哑口无言,手忙脚乱,连声冷笑,绝尘而去。校长摇头叹气:“老叶啊,你反反复复地摸领导的虎腚,量变到质变啊!你这次闯了大祸啦!”他笑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他们这样强迫狗拿耗子,是侵犯教师的合法权益!难道我还不能说‘不’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了,他们还敢胡来!”
过了两天,校长的话真的应验了。
乡旮旯镇,向县里递交了“给教师叶昕亮的处理意见报告”,洋洋千言,罗列了老叶的十大罪状,其中一条写道:“教师叶昕亮,身为国家教师,政治觉悟低下,不热爱祖国和人民,不拥护党的领导,不拥护社会主义制度,和政府分庭抗礼,拒不接受劝告,冥顽不灵,情节恶劣,影响极坏,建议给予该同志纪律处分一次,降一级使用。”
教育局接到县通知后,慎重研究,委决不下,县里一天十二道金牌督促,无奈只得壮士断腕,挥泪斩了马谡,并行文全县:给与叶昕亮同志纪律处分一次,并降一级使用。老叶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二十多年,累死累活搏得的“中学一级教师”桂冠,轻而易举地被剥掉了,好不可怜,可叹!
老叶气得三天没尝一口水,背地里眼泪流了一大缸。他恨自己自觉自受,可就是不愿被权势折服。为此他在好友和老婆得鼓励下,曾到教育局找领导反映情况,但给与的答复是:“县里拿出的意见,局里也爱莫能助!”他找了县里讲道理,可惜开始人家还接待,后来,有人还怀疑他是不是神经病。要不是中心校、学校和家里派人把他接回来,估计他已经在精神病院“疗养”呢!
这次维权,无果而终。一气之下,家中睡半天,没人时,大哭了半天,老婆陪着他伤心难过了半天,劝他:“今后就不能改改你这臭毛病?”。老叶擦了擦眼泪:“我就是王瘸子腿扭了筋了!没治!”
学生和领导到家中找他,学校和学生都离不开他。他笑了,起来,刷刷牙,洗洗脸,照旧笑嘻嘻地给学生上课。打掉了牙咽到肚子里,不能在学生面前出丑!他心中的苦只有他知道。从此之后,和他关系至厚的老同志和领导说他是“老犟劲”,一来二去,老犟劲这名号也就叫开了。不过他不生气,还乐呵呵地傻笑呢!
大家经常听到他在办公室高声吟唱屈原的《渔父》,那抑扬顿挫,冷峻悲壮的声音中,包含了多少无奈、悲伤和眼泪: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当然这件事后,有学生家长和那些功成名就的学生闻讯后,要给他讨还公道,他阻止了他们,笑道:“讨什么公道?我自己的事儿自己解决,还用不到你们这些娃儿帮忙!”
学生不信:“真的?”
他大笑:“怎么?翅膀硬了,还信不过老师?”
学生笑了。
其实老叶知道人心险恶,他不愿学生被自己所连累,有苦有气自己受。他叹道:“看来,自己的臭毛病真的要改改了!不然会害人害己的!”
(二)
降级风波没过多久,又一件国宝级的大事儿降临到乡旮旯镇教师的身上。
原来乡旮旯镇领导向上级承诺今年全镇两万多贫困户全部脱贫,可是多年来,由于镇政府没从根本上为贫困户搭建好脱贫致富的平台,贫困户依然贫困,到了验收的紧要关头,镇里要搞突击,让贫困户立马脱贫,病急乱投医,因此无所不能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又被派上了精准扶贫的战场了。
乡旮旯镇的教师真是铁打的,他们冒着酷热,往返于学校和贫困户之间,和疲劳,和亚健康的身体,和生命顽强作战!
这不,不服从镇里分配的老叶,光荣地被中心校的谭主任请进了办公室。
老叶坐在谭主任对面的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望着。
“叶老弟,到村中扶贫的事儿,难道你就不能听从镇里的安排,做一次顺民吗?”谭主任眼睛生疼,近乎低三下气地哀求着。
老叶盯着谭主任好久,理直气壮地说道:“谭主任,叫我去扶贫,我一无职,二无权,三无钱,怎么个精准扶贫法?难道我一天往他们家里跑三趟,他们就脱贫了!真他妈的滑天下之大稽!……我查看了贫困户的资料,贫困原因有的是缺技术,有的是缺资金,有的是大病需要救治,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请问让教师扶贫,难道教师三言两语就可以变成资金,变成技术,或者妙手回春吗?明知道去了也不能给他们实质性的帮助,我何必要劳神费力呢?行政上的不作为,却让老师买单,替人受过,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叶老弟,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呢?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儿没有实际意义,谁敢说出来,镇里说,这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你懂吗?这要是放在过去,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儿啊!镇里三天两头开精准扶贫会议,每次都让我去,教育上就算天塌下来,也管不了,必须去开会;与那些行政村和镇里的领导坐在一起开会,一开就是整整一上午,我能不去吗?不能!每个教师都想不开,就连我也想不开,大家还不都去了!你怎么就不会应付应付呢?”谭主任心里的苦水像江水似的滔滔不绝;他长吁短叹,苦笑连连。
“谭主任,这件事儿我绝不妥协?我绝不会助长违法乱纪的嚣张气焰!”老叶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你也太固执己见了!难道你吃这这方面的亏还小吗?”谭主任面对这个多年的老同志老部下真的捉襟见肘,束手无策,摇头道,“想想你那被降的一级,至今还背着的纪律处分,这样的轰天巨雷,怎么还不能把你震醒呢?”
老叶陡然站起来,目视着谭主任:“除非要我的命,不然决不妥协!《教师法》明文规定,地方政府必须保证每位教师安心从事教育教学教科研的权利和义务,怎么没有规定地方政府可以任意役使教师绝对服从地方政府的安排,大力配合地方政府做好地方行政工作的权利和义务呢?包括任何一部法律都没赋予他们这样的权利!他们这样做,就是侵害教师的合法权益,就是侵犯教师正常从事教育教学的权利,就是侵犯教师的健康权利!在这大是大非非常明显的问题上,我为什么要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