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城到了!那一幢幢高耸入云的楼厦缓移角度地映入我的眼帘。那幢最高的银灰色大厦以蓝天白云作衬鹤立鸡群般地傲视苍穹。云朵变幻中,最高一层的西边楼角处,俨然一个雪青飘裙棕红长发的女子,倩影舞动,柔姿飘逸;转眼间,那女子像在楼窗内,又似在云絮里。我简直被这若实若虚如梦如幻的景象弄呆了。
宿住后,我像久别在外的游子,渴望重瞻我青年时代曾生活和工作过并成为我永恒记忆的乐园——那座令我亦喜亦悲终生难忘的西运小学。
这是k城一片绿色的郊野。那条唯一的东西走向的长马路,串连了几个工厂企业。长马路左侧有条微微弯曲却也可通汽车的巷道直通西运小学。
临学区不远处横流着一条小溪。这是城乡结合部的一条血管,为小城添了些许生趣。小白杨伴着小溪成绺成排地伸向远处,一路唱着,笑着;也有时诉说着,感叹着。斜照着小学大门的小溪上,不知何年何月是哪些好心人用又粗又长的榆树圆木架起了一座简易石木桥。小桥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暑来寒去承载了多少人的足力、印上了多少人的足迹啊!
谁都无法知晓我和小桥的感情有多深有多长。当年,常穿着蓝色中山服留着个偏分头瘦瘦高高仅有23岁的我,常常站在学校门口观赏小桥的奇景。春风破冰融雪,小桥下的溪水重启歌喉。两岸窝憋了一冬天的小青杨,返着青向上舒展着。树冠的枝叶间有时跳鸣着鸟雀,有时缭绕着炊烟。那炊烟有时借着风力扑向溪桥,弥漫在过往溪桥的行人间。我不知多少次感受过在溪桥上被炊烟弥漫过的滋味儿。那滋味儿活像在仙界的云雾中,令人陶醉,间或飘飘然。
学校是个开阔的约200米见方的四合院,中间有篮球场、排球场和单杠、双杠等。四周是整整齐齐的红砖平房,三面是教室,一面是办公房。四周房前两米远处,沿流水沟两旁栽着绿汪汪翠生生的白杨树。
这个校园天地有喜悲言语和乐忧故事留在我脑际深处的一幅幅剪影时不时就像屏幕上突然浮现出图像一样,蒙太奇般演示出来。
时间可以浓淡记忆,但不能全删旧迹。
我1965年从省会都市贬调至这座小城的西运小学,屈指与它寒暖了4个春秋,便调往另一个人生舞台,演另一出人间喜剧去了。4年岁月,1460个风吹雨打难叙难忘的昼夜啊!
4年岁月留给我的记忆早该淡远而去,可有几件震撼我心灵的事却意外地催发我对人生的感悟。
1966年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那场主宰那一代人命运的文化大革命使我感知了人类的愚昧、脆弱和变异。一个以慈悲为怀、热诚为本、对小教事业颇有经验颇有见地年富力强的女校长邹颖,一夜之间竟成了蛇心魔鬼一类的“反动学术权威”而蒙受人格扭曲、侮辱和批斗。心地圣洁天生自尊的她怎堪恶风恶雨的摧残断然在无望中选择了逃离人寰。邹颖死了,带着神秘色彩传奇般地死了!有许多自杀者跳进大江大海的汹涌波涛中却能意外获救而回生,而邹颖却在一场不大的中雨过后的城市马路上一头栽进不足半米见方的浅水坑里便与美好而又充满变数的人类世界阴阳两分了!
邹颖啊,你可知道,未经误解和冤枉的生命是缺乏免疫力的肤浅而脆弱的生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道明了花草树木的可再生性。与花草树木不同,人的生命是不可再生的呀,所以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失去生命,人还能做什么?
有时自杀是一种无奈,是一种用极端的方式抗议恶势的手段。但最好别采取这种手段,因为种种事例证明,这种手段对恶势的作用并不大。其实,恶势正需要你的死啊。
因此,自杀是一种愚昧,是一种懦弱,是一种放弃战斗的投降。虽然有时它是无奈的、有气节的,甚至是壮烈的,但由于生命的格外宝贵,我不赞成人轻易放弃生命。
世上的任何知识都没有你踏进社会和各类人交往后所领略所感悟到的理念来得真切、深刻和可靠。那时我20来岁,单身独处,总想找个知书达理、外美内秀,且志趣相投的女子,结为伉俪。蒙上天垂爱,我办公桌对面的同事正好是一位娇好可爱的女子。她叫余咏,高低适度,面庞红润,双辫触肩。她不善言语,但她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却常常盯着我。有时我俩的目光正好相接,我倒有几分腼腆,不好意思地错开她的目光。而她却坦然自若,弄得我慌乱不安。每次在会议室学习,她也总是悄悄地把目光投向我。
她含蓄,却又开朗大方。她知道我爱好文学,且藏书较多,就常常向我借书看,还有几次晚上到我宿舍还书。
有一次在她要离开我宿舍时,一阵闪电雷鸣过后,急唰唰的大雨便泼了下来。
我说下雨了你过会儿再走吧。
她说那不行,万一这雨下一夜不停咋办?
在两难之间,大雨善解人意地停了下来。
当然是我送她回去,因为雨虽然停了,路上却又黑又滑。
那天我把她送到家回来时,连着跌了几跤,尽管浑身都是泥水,心里却很乐意。
她还把她那本厚厚的粉红色的显得娟秀的日记本给我看,上面抄的全是唐诗、宋词和古今中外名人大家的警言哲语。这更令我对她刮目相看。这不正是一个高雅脱俗的红颜知己吗?我激动极了,幸福的暖流滋润着我的心。
时间久了,我判断她对我有爱慕之心。但我没有勇气当面向她表达情愫,便写给她一封求爱信。
我盼望能尽快收到她的回信——一封流溢着温馨蕴含着真情的回音。
她对我的态度依然如故。可天生腼腆的我却因害羞而不敢正眼看他。但这丝毫掩盖不住我心中的诗情画意。
于是我常常望着蓝天白云描绘着新生活的蓝图;望着碧波荡漾的孔雀河水想象着鸳鸯戏水。我们校园的后面是一片香梨园子,再往外是一片瓜地。下课或放学后,我就到梨园里散步、咏诗;口渴了,也到瓜地里买瓜吃。梨园和瓜地的香味儿飘进我的心里、肺里和周身的每一个细胞。可这些香味儿却又像从余咏那里传导过来的。我有时也到梨园里逗鸟,多是从塔里木飞过来的百灵鸟。那清脆美妙的鸟叫,总使我回味着余咏的歌声。我还在梨园和瓜地带着三角支架照了好多照片。当时我想,如果余咏同来,这里不更成了仙界了吗?
过去了约有10天光景,仍不见余咏回音。一天下午刚下最后一节课,倒是有位名唤杨琼的女老师差学生把我叫到她的宿舍。杨琼大我们几岁,脾气耿直,为人忠厚,平时常叫我们到她那喝茶、吃饺子。可这次,她一不请我喝茶,二不请我吃饺子,我一进门,她便把门紧紧推上,然后悄声对我说:
“东方老师,你今后再别给余老师写信了……”
我不由一惊,像不光彩的隐私爆了光一样,羞得我满面通红。我不敢相信,我印象中那么好的她竟然会把我给她写信的事告诉给别人!
“东方老师,你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是好人,但还不太了解社会的复杂和人心的善恶。这没什么,以后注意点好了。”
我感谢杨老师在与人为善地安慰我,但我想知道余咏还给她讲了什么。
“杨老师……”
我刚开口,她仿佛猜透了我的心事似的,小声说:“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她说……你是黄鼠狼想吃天鹅肉……”
突如其来的恶风恶雨把我卷到了一个混沌世界。人心咋这样?我心难平!
“东方老师,世上本有高人低人之分,高人不计较低人,则高人更高啊。”
我非圣贤,却有悟性,杨老师道出了多么善美的人生境界啊!
我依然固我,没有理会情辱的事。
那个余咏也依然如故,以为我不知她出卖我的恶鬼动作。
后来我再看她时,她果然矮了许多。我倒有些同情她,那事儿毕竟是她年轻不懂事不成熟时的浅薄之举啊。
天下几十亿人,能相识且能成为同事者实属不易。余咏是伤害过我,但她也曾给过我美好的憧憬和想象啊。回首往事,我仍然该引她为友啊。
……
而今我又重逢离别经年依然令我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K城,我当然要寻觅旧迹重温旧梦啊,特别是那所留给我许多记忆的西运小学。
可我曾经生活过工作过的西运小学呀,你在哪里?我先是搜索记忆,然后沿旧道寻觅。我问路人,他们都连连摇头,好像这里压根儿就没过什么学校。
我拐弯抹角走了好半天的路,腿如重铅,汗湿衣衫,西运小学却杳无踪影!失望令我浑身瘫软。
我所到之处,一座座高楼彩厦林立眼前,五光十色的广告牌令人眩目……
直到暮色渐临回到宾馆,我仍无法掩抑失望之心感慨之情,于是便题诗一首作纪:
街巷几横斜,群楼谁住家?当年乡野地,梦里闻梨瓜。
风雨溪桥影,春秋学子芽。旧音何处寻,泪眼望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