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有人开玩笑问其结巴缘由,于结巴满脸哀怨,磕磕巴巴地骂起村里的杨老三,说是杨老三坏了他的好事。因为爹死得早,一个姐姐早已出嫁,瞎眼的娘管不了他,十多岁时于结巴就拜杨老三门下成了杨老三的得意“门生”,杨老三大于结巴二十多岁,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兼饲养员,手里自然有些权力,口袋里最常见的是炒豆儿,赏赐于结巴时,就让他张圆嘴,出其不意将一粒炒豆儿扔到他的嘴里,问他好吃不,他说好吃,还想吃不,想吃。杨老三一脸坏笑,说那就跟我学,“可——可——可吃一个香豆儿”。香豆儿的诱惑,使得于结巴一次次“可——可——可吃一个香豆儿”叫着,一段时间下来,再听于结巴说话时,就见他跺脚红脸掉流泪,说话怎么也顺溜不下来。
不过,后来有人笑谈说,杨老三临下葬时,于结巴哭天抢地的一番肺腑之言,却是异常清晰顺溜,使得哭天抢地中的杨老三的孝子孝孙们愕然止泣,以为神魂显灵附其身。
于结巴的爹生性好赌,好端端的家让他输得家徒四壁,三间茅草屋时常禁不住风雨侵蚀。娘患眼疾,无钱医治,坐等失明,唯一的一个姐姐眼含热泪,一步一回头,早早地远地嫁人。爹死后,舞勺之年后的于结巴流浪四处,为了生计,不免鸡鸣狗盗,骚扰四邻。那时,就常有邻家妇人手持木板和砍刀,在他家附近转来转去地骂街,大都缘于丢了一只鸡抑或一只鸭一只兔。大伙儿心照不宣,知道骂者有心,至于效果如何,却都无可奈何。骂者骂累了,悻悻而归。对此,于结巴不屑一顾,既不争辩也不表白,权当云来云去,风雨轮回。
有一件事,现在想起来还觉可笑。
于结巴有一个家境殷实的远房叔叔,生活拮据时,于结巴期盼能得到他的帮助,可叔叔家的婶婶却不以为然,断然不允。于结巴恨得牙根痒痒,总想着报复心狠的婶婶。一天,叔叔来串门,于结巴杀鸡摆酒,盛情款待。叔叔本就好喝之徒,几杯下肚,指手画脚,心绪盎然,连夸海口,说要资助侄子成家立业,于结巴十分感念,结结巴巴地表达心迹,说要这样的话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做一个本本分分的人。酒至正酣,就听外面传来骂街声,是婶婶的声音——
“你这狼不吃神不收的歪瓜裂枣,你个x养的,你心窝子长到腚眼上了?偷我的鸡,烂你的爪子!”
“撒一泡尿照照,看你那嘴脸,扫把星,倒霉相!吃了我的鸡噎死你!”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稀松儿扯蛋。整天价不下地,不干活,你屌大一点子的东西,现在学会偷鸡摸狗了!x养的,吃了我的鸡,叫你张不出小鸡鸡!”
……
叫骂声引来一拨拨左邻右舍,众人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嘻嘻哈哈。
正在昏昏然中的叔叔一个激灵,瞅了瞅额头铮亮的于结巴,看看盆里的鸡骨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把揪住于结巴的衣领,于结巴顺势拉住叔叔,朝门口走去。
“婶、婶、你、你在骂谁、谁呢?你、你问、问、俺叔,谁、谁吃了你、你的鸡——”
叔叔涨红了脸,急忙示意老婆住嘴。婶婶不明就里,还要叫骂,叔叔走上前拽着老婆就走。身后传来于结巴喊叫:“婶、婶,回、回头,看看、叔、叔的鸡鸡还、还在、在不?哈哈哈——”
于结巴虽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偏生一副热心肠,最热心的莫过于为乡亲们请说书唱戏的,使得乡亲们无聊时节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最常请的是六十里外的秦瞎子,为了不误乡亲们听戏,于结巴天不亮就起床,脚蹬一辆浑身都响铃铛不响的“大金鹿”,风风火火而去,风风火火而来。待晚上铮亮的汽灯一亮,于结巴准时搀着秦瞎子走进说书场。
第二天,于结巴早早起床,吆喝手下几员“大将”挨家挨户为秦瞎子“凑饭”,自己则结巴着嗓子和秦瞎子笑谈。等到各家各户的“凑饭”齐了,于结巴亲自下厨做菜做饭,不一会儿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散发着清香就摆在了秦瞎子面前。
于是,就有人常在背后说于结巴请秦瞎子说书是幌子,实则是为自己打牙祭,也有人说,于结巴也不容易,众人拾柴火焰高,借此帮助他一下也算尽了邻里之情,也免得他骚扰四邻。天长日久,于结巴也看出了门道,鸡鸣狗盗之事渐渐少了。
于结巴30岁时,撞上了桃花运,一位外村的赵姓姑娘看上了他。赵姑娘不顾家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和他好上了。赵姑娘长得有鼻子有眼,脸色黑了点,但很强壮。
新婚之夜,于结巴结巴着问媳妇怎么会看上我,赵姑娘脸上飞过一片红霞,说,我和你好不是因为看上你而是为了改变你。一句话惊得于结巴张开的嘴立马闭上了。
婚后,赵姑娘和他约法三章,一是戒酒,二是改掉懒惰,三是五年内翻盖新房。于结巴倒也听话,先把酒戒了,后来寻了一家建筑队当小工,两口子日出即起日暮而归,真真实实地居家过起日子。但好景不长,两件事情使得赵姑娘心灰意冷,最后离去。
第一件事是于结巴最终没能经得起酒的诱惑,出了事。
八月初八早上,赵姑娘要回娘家,临走前拿出钱让于结巴到镇上供销社里买一扎酒准备中秋节到娘家送礼,赵姑娘还说可能要在娘家待上三两天,于结巴爽快地答应了。
八月初八镇上逢集。晌午时分,于结巴买了一扎“串香白酒”捆在“大金鹿”后座上,就要回家时遇上杨老三、郭歪头、于五年三人。其实,远远地,杨老三就见于结巴带着一扎酒,当下就心生欲念和郭歪头于五年俩人商量缠住他。
于五年说,结巴叔,日子过得行啊,都喝上串香酒了,要馋死人了。
郭歪头一把拽住“大金鹿”,于结巴,你小子娶了媳妇忘了朋友,太不该了!今天你得请客啊。
杨老三说,你们两个臭小子想个啥?人家于结巴重情重义,岂是不讲情理的人!听说我们几个嘴馋了,这不,带着酒来了,还不快点头前带路到张瘸子那边去。
于结巴连忙刹住脚,不、不、不行、不行,这、这、这酒喝不得,喝、喝不得。再、再说,俺、俺、俺戒了,不行、不、不行——
杨老三坏笑一声,你们听见没有,人家都戒酒了,还送我们酒喝,真够朋友,快点啊!
张瘸子年轻时爬寡妇墙,被寡妇的儿子发现,翻墙逃窜时摔了终身残疾,生计所迫就在集头摆了门市买酒肴。见杨老三来了,连忙招待坐下。杨老三是常客,张瘸子自然晓得该上哪些菜——花生米、豆腐皮、猪头肉、小炸鱼。
菜一上来,于结巴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液,想当初他们这几个死党三天一小场,五天一大场,张瘸子的这四大名菜都吃腻了。结了婚,有了媳妇的管教,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再光顾这里了,现在一见这些菜,于结巴嘴里突然生出好多津液来。
杨老三又一个坏笑,说,于结巴你这么看重哥几个,今天你上座,我们几个陪你!为了表示感谢,今天的菜钱我们几个付,你只管酒就行!
可、可这、这、这酒,真喝、喝、喝不得!
喝不得,喝不得,是老鼠药不成!五年,你解开,先喝一个看看能不能药死你!郭歪头手指着于五年咋呼道。
于五年早已开瓶倒酒一口一杯下了肚,喝完后连连咂嘴,好酒好酒,结巴叔的酒真好喝!
这酒一开瓶,于结巴心想坏事了,想收回也不可能了。重要的是,这酒一开瓶,酒香四溢,蛰伏多日的酒虫子复活了,在于结巴嗓眼里咕咕乱叫,眼见杨老三几个视若无人开怀畅饮,一瓶酒早已见了底,罢罢罢,宁让疖子出脓不能让嘴受了穷,喝!
日头还有一竿子要落时,于结巴回到家。见媳妇不在家,心里略有慰意,可看着四个空空的酒瓶子,于结巴犯了难。媳妇临走时,给的钱正好够买一扎酒的,现在这个窟窿该如何填上呢?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喝起来,这一喝水提醒了于结巴,对不起了,媳妇,我实在是没有法了,下不为例,就这一回,实在对不起了。
事情过去一个月了,于结巴不见媳妇有什么拿问,心里安生了一些。
重阳后的一天,于结巴下地回来,媳妇殷勤地招呼他洗手吃饭,还说今天多炒了一个菜,这么多日子不见你喝酒,今天就破个例喝一杯。于结巴一脸红光,心里乐滋滋的,嘴上说,不逢年不过节的还是免了吧。媳妇说,免不得,免不得,今天还真得喝几口。
坐定,媳妇倒酒端起递过来,于结巴激动地接过,抿了一小口。不对——这哪里是酒,分明就是凉水嘛。这么一想,心里咯噔一下,莫非——
怎么?听说,你以前好这一口,几天不喝没有感觉了?还是酒不好喝?
好、好、好喝,我、我、我喝——
那就干了呗。
于结巴一口干了,不喝、不、不喝了,吃、吃饭——
不行,不行,一杯酒太少,怎么也得喝几杯啊,俺来倒酒,今天你就来个一醉方休吧。不由分说,赵姑娘又倒了一杯,端起来。
这、这,我、我喝、喝——于结巴一口干了。
再来,再来,赵姑娘又倒了一杯。
我、我真的不、不、不喝了。
这才一瓶,还有三瓶呢,都把他喝了。
于结巴的心虚终于挂在了脸上,汗水倏地流下来,哭丧着脸,颤微微站起来,媳妇,我、我、我对不住你啊,我、我错了,我、我、我不是人,不是、不是人——
赵姑娘“呜呜”地哭起来,想起来了,你做的好事想起来了!俺早就说过,俺跟你过日子,没想图你什么,有人说你狗改不了吃屎,这辈子甭想变好,俺不信,偏要改变你,让你做一个板板正正的人。那天,酒喝了也就喝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往瓶里装水充酒啊,俺爹把俺骂得不让俺上门,呜呜呜——这么长时间了,你装着没事似的,俺可苦死了啊——
于结巴就差没跪下来,一千个不是一万个道歉,赵姑娘最后原谅了他。
第二件事发生在一个冬季,此时离赵姑娘和他相约五年翻盖新房的日子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拿什么盖新房,这几天这个疑问一直响在于结巴的脑海里。老娘最近一年为了看病几乎花光了积蓄,媳妇有孕在身急需营养,再说富家富路穷家穷道都要开支,翻盖新房何谈容易?但,和媳妇的约定就是一颗钉子钉在木板上,木板烂掉了钉子还在。再说,这些年来,媳妇跟着自己粗茶淡饭,吃糠咽菜,没享一天好日子,约定实现不了,自己还是个男人吗?可,上哪儿弄钱去?
于结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郭歪头。郭歪头这几年过发达了,手里有了钱,家里盖了新房,前几天手腕上还带着中山表在自己面前晃悠。于结巴很奇怪,这郭歪头家里不勤快地里不劳动,油头粉面,吃穿不愁,吃喝嫖赌玩女人,哪来那么多钱呢?后来,找他穷聊,郭歪头直言相告,跟着他干不出半年准保盖上新房子。
后来,于结巴就跟着郭歪头出了趟远门,才知道郭歪头原来干掘偷棺木板的生意,开始于结巴很害怕,干了几次后发现这生意一本万利来钱快,也就释然了。
赵姑娘产生了疑问,就问于结巴,俺挺着个大肚子不便出门,你得给俺透点实情,最近你挣了这么些钱俺看着挺扎眼,你跟俺说说你干的啥生意?
媳妇,你、你把心、放到、肚子、肚子里,我、我干的是正、正经生意,错、错、错不了。
最后,于结巴还是错了,在一次夜里掘偷棺木时被公安人员逮了个正着,远处放哨的郭歪头见来了公安悄声隐遁跑了。
一段时间后,宣判大会在镇上的粮管所大院里召开。那天,天上飘着零星雪花,于结巴被一根绳子捆绑着,极不合身的小青袄上落满了雪花,他艰难地挺直身子,抬起眼朝黑压压的人群处看去,他想看看自己的媳妇来了没,还是不是挺着肚子……
五年后的一个夏日,于结巴刑满释放,踏回家门。颓败的房屋、荒凉的院子,娘呢?媳妇呢?应该还有孩子啊?他们都在哪儿?周围满是蝉鸣,独不见了瞎眼的老娘,挺着肚子的媳妇。
陆陆续续,家里来了一些人,街坊邻居居多,这个帮忙清理院子,那个拎起水桶打水,这个送来面食,那个送来一捆青菜……在大家断断续续的交谈中,于结巴才知道,五年前那个飘着零星雪花的日子,赵姑娘本来要去镇上送他一程的,可腹部疼痛难忍,邻居请来了接生婆,他的女儿降生了。第二年开春,老娘去世了,送殡那天赵姑娘披麻戴孝把老娘送到山上。第三年,赵姑娘带着孩子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到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于结巴眼里噙满泪水,怔怔地看着满院的乡亲,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咕咚”一声双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来后径直走出院子。
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前,于结巴双膝跪地,痛不欲生,我的老娘啊,您不孝的儿子看您来了——
这以后,街坊邻居们再也没有见过于结巴,有人说他去找赵姑娘了,有人说他投奔姐姐去了,还有人说他去找郭歪头复仇去了……自此,乡邻们再也听不到他磕磕巴巴的说话声,听不到秦瞎子嗡嗡啊啊的说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