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器时代
——最美小儿无赖时 之四
石器时代之前,应该有过草器土器时代。不过一是持续时间短,很快过去了;二是材质决定,冲走的冲走了,化成土的不见了,不能留下什么遗迹或实物供考证,只能猜测推断了。
我凭什么做出这个判断呢?学者对儿童游戏很重视,说,凡是小孩子下意识的游戏活动,尤其是那些参与人多,传承时间长的游戏,那些活动,都是在无意地重复祖辈的生活。以今溯古,以孙推祖,这就与我的论断对号了。我们小时候乐此不疲的游戏,第一个就是玩泥巴捏泥物。土孩子,泥猴子,是我们那一段形象的写照。
赢泥放炮。严格说应该是放炮赢泥,手段在前目的在后。这是一个完整的流程,原材料质量与工艺水平一要配套,二有很高要求。倘若是在雨后,街道上就有泥,随手挖来就可用。成半天玩这个,围着高石台,个个抹鼻子杠脸,被爹娘骂成是庙里泥捏的判官小鬼。晴天想玩,去水边挖一坨泥来,再不行就自己和一点。太软太硬都不行,要有弹性筋道,得像和面一样揉啊揉的,直到把泥巴揉成最理想最细腻状态,其中混杂的小石子,哪怕只有谷粒大小,也要择出去掉。更不必说那头发草梗一类。最后揉和得恰如大师傅手下的面剂子,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经得起抻来甩去。就见人人和好大大的一坨泥,山一样堆在面前,开始比赛。揪一坨下来,两手并用,大拇指在内二拇指在外,边转边捏,捏成钟状,钵盂形。壁要薄,底要更薄,底部中心部位得薄而又薄,近乎半透明,简直吹弹可破,就成了。还得一连捏出几十个,摆在大石板上。剩下来的就是决一雌雄,最后一甩,即放炮。届时要往这泥钵里吹一口气,这用意到现在没明白,反正人家咋样我咋样。写这文字时再想想,有可能是加大里边的空气密度,以利于爆炸开花罢。随即举上头顶,掌握角度,高高扣下,就有清脆的炸响,类似牧童的响鞭,还有回音。响声中,就见那底子炸出一个窟窿,这叫开花了。它开花了,参赛者脸上也开花。按炸孔的有无、大小与位置论输赢。有胜无,有炸孔的眉开眼笑,没有的一脸沮丧;大胜小,越大越好,最大的可能整个底子都炸飞,不知去向了;中胜偏,这好理解。有与无好说,没有讨论余地;这大与小,中与偏,不用量具,难免带上主观色彩,有时会争执吵嚷,还得有仲裁人。一般情况下,最先输完的人承当这角色。最后看谁能把对方的泥巴赢完。赢了就一哄而散,剩下成堆满盘的泥不管了。竞争激烈时,可能为一点泥打架,最后却会撒手而去,都不要了。这就叫儿童。这游戏见多了,当时只道是寻常,没探讨过深层意义。后来在砖瓦作坊看工匠操作,如何精心晒土,和泥,最后怎样在踏轮上做瓦坯,我突然明白了儿童游戏的意义。那是一种无意识的模仿与复制,是游戏与劳动之间的衔接与打通。
二、捏泥埙。这非常原始的乐器在我们这儿有很乡土味的名字,叫“觅子”,没有对应的汉字,只有这样写。一个“觅子”,一声柳笛,便构成了童年娱乐。奇怪的是不在家里吹,据说一吹就把蝎子引出来了。常见的是去空旷的野外吹,两手捧着,送到嘴边,呜哇呜哇,单调,洪荒,苍凉,忧伤,那独特的风味和气韵,在原野上徜徉。有意思的是,吹埙的总要分开,隔开几十丈甚至里把地,互不照面,遥相呼应,俨然原始人,在不同角落呼唤寻觅伙伴。
我们做的埙,无例外地都是一个孔,有吹孔,没声孔。这与河姆渡出土的埙一致,7000年前的祖宗就做这个,吹这个。专家定义为乐器,我觉得不尽然,因为在狩猎中难免走散,这东西还有集合号的作用。这类埙没有音孔,吹起来难度很大。不能把嘴堵在吹孔上,那样声音出不来。又不能距离过远,那样吹不进气去,尺度的拿捏把握很不简单。
埙捏出来要放在锅底烧,又有讲究,太远了烧不熟,不禁水,一触即化;太近了会烧裂。如何放得恰到好处,难。而且柴火的温度毕竟不行,总之辛辛苦苦捏好的埙,烧好的竟然极少。最得意的是窑工儿子,烧砖瓦时能带进去,锃光瓦亮地烧出来,当然是最好的了。曾求他把我们的也带了,条件是做作业时给他讲题,最终没答应。于是共同认定这家伙“不能共”,得制裁他。长大了才知道,可能冤枉了他。原来窑工的忌讳极多,说话都有讲究,有些词语永远在避讳之列。如那个“红了”,“透了”,“到了”,都不能说。何况加点夹带,肯定也是犯忌的。
那时庙会上,一定有小贩摆出这埙来卖,质量不用说好许多,还有简单的彩绘,但要8分钱或一毛钱,买不起的。那摊子前必定围一圈小孩子,眼巴眼看,呆呆地看,很可怜,其中有个我。也有孩子吊在爹娘腿上哭求,终于如愿,呜哇呜哇地吹。不知何时起这东西就不见卖了。
三、捏土屋子。这个工艺水平更高。用泥巴完整地捏出一个屋子形状来。要有门有窗,里面要有间隔,外间有锅灶,里间连土炕也要有,总之大件要齐备。这就成了少数人的专利,反正我知道自己笨,似乎没尝试过。
四、捏泥娃娃。男孩子都不会,也不感兴趣。女孩子到一起,只要身边有一团泥,自觉自动地就捏起来,有鼻子有眼,头脑胳膊腿齐全,像模像样。捏成了,放在窗台上成月四十地晒,晒得铁一般硬。那时候,家家窗台上有这坐着的泥娃娃。有的还知道裹上几片布或大的树叶遮住某些部位。多少年后我在民俗博物馆看到女娲造人的泥塑,突然间想起家乡小孩子那一幕,蓦然间二者打通了,联系起来了。
五、掏土窑。2018年我在北京一个公园,见幼儿园老师带孩子们来玩,在一堆半土半沙的堆积物前,允许自由活动。立刻,这自由成了惊人的统一。不管男女,不约而同地掏起洞来。他们很快找到细木棒,或往下掏洞,或平着掏屋,很快掏出许多窑洞。那一刻这些永远唧唧喳喳的孩子同时静寂下来,沉浸在神圣的工作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旁边的人都很惊讶,为他们的不约而同,为他们的聚精会神,为他们的无师自通。后来才醒悟这是本能的再现。
我们小时候,只要走到土岸下,总喜欢挖土窑。先掏一个方形的框,再往里边继续挖,抠,削,扩。窑是方的,洞是圆的,这两种本事我们都有。挖这个叫干什么?没人问,也人能说出来,再去还是做。莫名其妙的事最妙。出村通往山沟的一段路叫杨叶沟,路的左侧是几丈高的土岸,土岸底部有许多一尺见方的小窑,不知道是哪个年代哪个人的杰作,爷爷在还是孙子的时候肯定挖过,一代代传承下来。黄土高原上那么多的土窑,就这大样。这极其简单质朴的创造,超出功利的行为,只有在儿童时代进行。但它后边的深层文化意义,我们常常不加考虑。
六、抟泥丸。窗台上晒有很多肉丸子一般大小滚圆的泥蛋子,是用来当弹子射击飞鸟的,也能当武器。《水浒》中那个张清,用的就是这武器,圆圆的,不过是石头,还给了个极好的名字叫“没羽箭”,黑色幽默。我倒宁愿相信他用的就是圆圆的泥丸,石头蛋怎会那么多,又不好做造,经常打仗,何来时间做这个?还是泥丸来得快,又不影响杀伤力。偏偏是这东西,砸得李逵们鼻青脸肿。后来读到最古老的诗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短短八个字四个句子,非常直观的四幅画,生动描摹出先民追击野兽的场面。读时奇怪,为什么不是飞石?那不更有杀伤力吗?后来看专家解释,原始人是用预制的泥丸子当武器,同样有杀伤力。石头自然可用,但不会随地随时具备,难以满足不时之需。这泥丸还非常文化,古诗文中多次写到。
前几年,跟一位作家上太行山。一山界两省,莽莽苍苍中,浮想联翩,突然悟出,历史其实就是一场行走。前瞻后顾,依稀可见,影影绰绰,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多少代人一场好走。作家此时说,人类应该保留一点原始,保存它未经开发的状态,叫我们的精神随时得到回家的可能。这见解叫我沉思了很久。我想,早年间我们的游戏中,相当多地都是在“回家”,在复制我们祖宗的行为。表面上的不可理解,自然而然,都有极深刻的意义。幼稚,是一种权利。儿戏,是一种阅历。人,人类,不可能永远在童年,但如果因为发展到一定地步干脆就集体跳越童年,也未必幸福。 2019、2、15
又及:行文至此,恰好孙女从幼儿园带来一包软乎乎的东西,打开了,揉,抟,之后捏什么,说是老师布置的。去看时,原来用的是橡皮泥。我想,橡皮泥也是泥,很好的。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