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6月05日 新安晚报
回乡下的宅院休假,晚饭后也出去溜达一阵。乡间的夜是寂静的,也绝少灯光。当希冀中的那一星灯火出现时,我叹息着心境会突然黯淡。那儿住着一位七旬开外的老妇人,一处凄凉所在,一个家庭遭毁后的废墟!那盏灯在我眼中幻成了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心也在此刻提了起来。
她的家境原本不错,尽管丈夫已故去,两个儿子读书虽无甚出息,但肯劳动也讲孝道。一家人齐心合力翻造了房屋,置办了冰箱彩电,老大老二又分别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儿孙承欢膝下,天伦之乐融融。我饭后溜达时常受邀进她家坐坐,聊起的都是一些愉快的事。我住进该村时间不长,乡邻还陌生着,只有跟她似乎有着渊源——谙熟我老家的背景,与我的一些亲戚也常有来往,相遇时也常问讯我父母的情况。她还保持着壮年风貌,腿脚利索,身板很硬朗。
就有那么一天——老二去集市买东西,与一人发生争执。那人坐过牢,蛮横是远近闻名的。挨了打的老二鼻青脸肿回来后,老大咽不下这口气,拉了老二去评理。自然是没理可评,斗殴于是开始。两兄弟属瘦弱型的,岂是以拳脚混饭者的对手。情急之中,老大动用了水果刀,偏又扎了人家要害。错在老大闯下大祸后选择的是逃跑,又错在老二割舍不下兄弟之情陪着他逃。灾难就这么在猝不及防中降临。
家庭由此解体。亡命天涯的杀人犯是没指望的,大媳妇抱着孩子走了;二媳妇在凄凄惨惨中,也抱着孩子走了。只有她不能走,也没路可走;倘若要走,踏上的就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我难得回乡,即便回了,也不去那儿溜达了。倒不是忌是非之地,我不忍见一个和谐家庭被颠覆后的惨象。这场弥天之灾,一个懦弱的老妇人是很难扛过去的,不祥感总萦绕着我,总害怕那盏灯不经意间一晃荡,从此就熄灭了。
她家出事过去两年后的一个傍晚,我与她在村外车路上当头相遇,她背着个竹篮,满头的白发使我愣了片刻。她说,好长时间没遇上你了。我笑笑,说,你背着的东西很重?她说,不重,就几把猪草。我这才发现,她的背驼得厉害,腰再也直不起来;她脸色灰暗,过去的那种快乐留不下一星半点,掩映的是忧愁与悲苦,与先前判若两人了。一时间我感到了愧疚,避而不见无论是常理还是感情都说不过去。这之后,溜达时我又上了那条路。她伶仃地坐在门槛上,又像往常那样邀我进去坐坐,不消说,语气神态判若两人。我只是站定,笑笑。我能进去吗?或者说能聊什么?过去那红火的日子,不能提;眼下她熬着的岁月,伤口上撒盐;外面逃亡的,法律的尊严不可亵渎……我才明白,乡亲们不来串门,也不外乎这种隐忧。上苍肯给她的,是一个清冷的窠臼,上苍允许她的,是一种孤独的生活。她能得到的体恤,是政府给的“低保”。
后来又一次被她瞅见,又发了邀请;再后来遇上时,她只是搭讪,没再请我进去坐。也许她看出了我笑得牵强,也看出了我掩饰不了的尴尬。
我发现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常来她家中,帮她拾柴火,帮她剥笋壳,帮她去店里买这买那……她也忙碌起来,在厨房堂屋间进进出出,嘴里哎哎地应着,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也许在这一刻,她才感到生活中有春风也有阳光。
感谢孩子们,伸出一双双热情的手,尽管稚嫩,却为生活中不幸的人们撑起了一片阴凉。在常人眼中,孩子们幼稚,只会看蚂蚁搬家,看螳螂捕蝉。可是,当我们成熟得不再俯视地上蚂蚁卑微的劳动时,我们又失去了什么呢?别的不说,其中就有悲悯的情怀。我为什么就挣脱不了世俗的裹挟呢?我的悲悯已从心底浮到了口头上,只有孩子们还根植在心底生长,像一株草那样,像一棵树那样。
最近一次回乡,在路边等车返城时,又一次碰上了她。她径直向我走来,还是背着那只竹篮,看得出她像有事。从没给她任何帮助的我,便站定等她开口。
“老大归案了,总算有了着落。判了多少年不让我知道,也不让我去看他。”
老大读初中时我教过他课,挺腼腆厚道的一个人,大概不愿母亲难受。
“那么……老二呢?”
“还在外边飘流。”她又上前一步,悄声说:“能不能想个法子让老二回来向政府自首?”
“你知道老二的行踪?”
“我一直想打听,可哪有门路呢。”
她一脸焦虑告诉我,她不知情,只是急切地问我“有没有法子”。
她的神色近乎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这很让我难受。我一定不能敷衍,又只能敷衍:“照说公安机关也没少宣传,他如果愿意的话,应该……”
“那么,还等着吧,二十年都过去了,我要等到他愿意回来的那一天!”
在她看来,连我都帮不了,也无须再找他人。她当然不是灵魂出窍的祥林嫂。她表现出来的坚毅神情告诉我,漫长又何妨,只要希望不破灭,地老天荒,她等!
为了等待,她才这么艰难地活着!
岁月悠悠,这束人们感觉从秦时亮到了汉时的微弱灯光,能否照亮迷途中那荒废的灵魂?青少年犯罪,出于一时激愤,一时冲动,一时率性而为的并不鲜见。我真想对那些人大喝一声:你在那么一瞬间铸成的错,就算你舍得一身剐来承受,你的亲人呢?尤其是给你生命又养育你长大的父母呢?!
让我们给父母一分安宁吧! 哪怕自己活得平庸、活得卑微、活得并不美好!
方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