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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女世界里的隐秘爱情

我因此去了一些年轻人的轻浮,对于我爸他们的世界,不敢再随意地删繁就简,活得长的人,经得事多,被爱情这东西历练得也多。

我爸有个老友,跟他差不多年纪,在粮食局工作,我喊张叔。打小我常见张叔来找我爸聊天,他们的样子也差不多,都谢顶,微微佝偻,笑容很长辈,我那时忽略他,就像忽略我爸每一个如此这般的朋友。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另外一个城市,听说张叔的爱人李姨突发脑溢血,脱离生命危险之后,成了植物人。

这的确是大不幸,但这样的不幸每天都发生着,不是在这个人身上,就是在那个人身上,我对张叔的同情更多一点,却也无法更往心里去了。

八年后,我在一个亲戚的喜宴上遇到张叔夫妇,经过天南海北的医治,李姨已经醒转过来,只是智力受损,面容与身形都显出病态的臃肿,表情却是五岁女童般的娇痴,席间要东要西,或是与人鸡同鸭讲。

张叔始终表现得很有耐心,甚至还有点欣赏,他侧过脸,鼓励地微笑着,眼角自然的笑纹,证实他此刻真如看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那样,爱意满满。

我跟他攀谈起来,问他当初发现李姨变成植物人时的感想,他说,“失而复得”,又补充道,“我开始以为要失去她了。”

他这回答让我意外,我以为他即便不会跟我细诉当时的种种艰辛,也最多是高风亮节地一笑,显示一位长辈“尽在不言中”的淡定。可是他说,“失而复得”,这四个字,有大喜悦,她命悬一线之际,他恐惧地以为要失去她了,所以后来,单是她还能在身边就让他惊喜。

虽然那陪伴如此沉重,这些年来,他遍访名医,负债累累,嗅惯不同医院的味道,拭擦,喂饭,阳光好与不好,他都坚持坐在她身边讲笑话,据说就是一个屎尿屁的笑话,让沉睡着的李姨突然露出笑容,以孩童的面目重现人间。

我将此事当成一个尺子,去量世间爱情,有多少传奇,都纷纷折戟沉沙,羞赧地败下阵来。我因此去了一些年轻人的轻浮,对于我爸他们的世界,不敢再随意地删繁就简,活得长的人,经得事多,被爱情这东西历练得也多。张叔是个例子,还有位建国叔是另外一个例子。

建国叔并非建国那年所生,他比我爸小十岁,出生于1958年,算是我爸的战友,我爸做连队指导员时,他是刚入伍的新兵。我爸很快退伍,数年后,与他重逢在小城,他在某机关上班,爱女娇娇小我两三岁,我们两家离得不远,我常去找娇娇玩。

我们一起跳绳踢毽子,有时也玩过家家,如果想玩老鹰捉小鸡,就须得跑到门口茶摊上,看见卖茶的女人在,把她女儿邀请过来。卖茶的女人若不在,我们会留下来,跟那个小女孩一块儿守着茶摊,看看旁边的小人书,或是说说小孩子的笑话。

那时节没有瓶装水卖,路边常见像这样的简陋茶摊,一小片桌凳,桌子上有玻璃杯,杯里有冷开水,茶色极淡,像我后来见过的一种水晶。上面用裁得小而方正的玻璃盖着,杯子是透明的,玻璃盖是透明的,茶水是透明的,那时光,也像是透明的。

茶水摊边通常都有书摊,一杯茶两分钱,看一本书一分钱,常有路人原本被焦渴驱遣到此,一坐下来,却被白纸黑字缠磨住,淹留了整个下午。看茶摊的女人坐得远远的,偶尔回头笑笑。若是天太热,客人太多,新来者没地方坐,她也会站起来,作势赶苍蝇,以稍稍夸大的动作,将沉迷者惊醒。

她不是本地人,只是在附近赁了个庵棚,一边做这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一边拉扯女儿。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女儿,都没说起过家中原本该有的那个男人,她们像是两株植物,借助一丁点阳光,只管生长,不计其余。

瓶装水出现之后,茶摊子苟延残喘了一阵子,彻底销声匿迹。我升入中学,有了更多的朋友,也很少再去找娇娇玩,待我家搬远,更顺理成章地绝了音讯。偶尔会想起那明晃晃的阳光、玻璃杯、书摊,昔年生动的光阴,被谁,做成了一帧静物摄影。

那些人物重新生动起来,是在我离乡之后,有一天,我朝家里打电话,照例先扯了几句家长里短,我爸突然想起来似的,对我说,你还记得你建国叔吗?他失踪了。

失踪,这个词未免太让人兴奋!我打小就对失踪者感兴趣,看到电线杆子上的寻人启事,都要凑上前去,想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段传奇。无奈几乎所有的寻人启事,都有“智障”之类的字样,说明他们只是先天不幸,不是为情所伤。建国叔智力是正常的,他为什么会失踪?即便我这样伪浪漫者,也无法把那个寡言的建国叔,和失踪这样色彩浓郁的词联系起来。

我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建国叔留下了一个字条,告诉家人,他要过自己的生活去了,让他们忘了他。存折啊钱啊都没拿,连换洗衣服都没拿。他妻子很受打击,在家里足足躺了半个月。

不管家里人如何反应,建国叔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怀疑他出了家,可他以前也没有显示出对于佛教的兴趣。大家议论了一下,便消停了,我只是越发感到,生活不可小觑,即使最亲近的人,转瞬就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持有过于强烈的好奇是无聊的,当生活只允许你一知半解,再卖力的挖掘也是徒劳。

我没想到我最终还是了解了那谜底,且得来全不费工夫。又过了几年,在除夕的前一天,我于小城街头和娇娇不期而遇。分别了近二十年,她变成了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中年人,但一说笑起来,童年时的样子就回来了,这让我有点恍惚,觉得自己也叠映上了童年那张脸。

我们在酷寒的冬日街头寒暄了一小会儿,娇娇建议我去旁边的咖啡馆坐坐,她发出这个邀约时,我预感到我离那个谜底很近了,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知道的,也许比别人都多。

娇娇果然告诉了我建国叔的下落,他在一个旅游胜地打工,和另外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在一起——“你还记得那个摆茶摊的女人吗?我爸和她在一起。”

这说法让我震惊,我仔细地询问她是如何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建国叔并没有对女儿网开一面,他走了就是走了,斩断所有的社会关系。这让娇娇有好几年过不来,她无法理解,曾经将她举在肩头膝上的父亲,怎能如此凉薄。她没想过去找他,怕找不到,更怕找到了,她无法面对那答案。可是那答案还是凌厉地逼近,某个猝不及防的夜晚,多年不联系的高中女同学在微信上告诉她,我看见你爸了,在某地。

女同学也是用了好一会儿时间才辨认出建国叔的。她上高中时来过娇娇家里几次,对建国叔印象并不深,何况,出现在眼前的这个老男人,跟其他人并没什么区别——他们都翘首围在旅游车旁边,拖拽着从上面下来的每一个游客,到自己店里去吃饭或住宿。如果说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这个老男人有些畏缩,同行的那个女人更显勇猛,一点奇怪的似曾相识之感,让女同学拨开奋勇的人群,把行李交给了这个老男人,跟着他们,朝客栈走去。

确定那感觉,从这一男一女的对话开始,他们一开口,女同学就听出了乡音。蹊跷之感扩大,女同学刻意地说起普通话,所幸她当年是个胖丫头,如今减肥成功成了窈窕女子,且已为人妇人母,形象变化比较大,不是特别留心的人,未必会想起什么。在客栈门口,老男人把行李交给她,她道谢,他艰难地笑了一下,就是那一笑,她认出了高中女同学娇娇的表情。

她偷拍了两人的照片,发给娇娇,那张照片给予娇娇的错愕感,不比当年发现父亲出走要小,她搜遍记忆,也找不到父亲与这女人暗通款曲的蛛丝马迹。当初茶摊生意做不下去之后,那女人就带着女儿返乡了,怎么看都是人生里的过客,一旦经过,就犹如死去,谁能想象,她会以这样的形式死灰复燃,焚毁自己心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娇娇心中有冰与火同时滚过,她不知道是应该立即去找父亲问个清楚,还是把关于父亲的记忆,完全地摁死在那火焰里。

在小城的咖啡馆里,娇娇问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我不知道。作为外人,我和娇娇的角度不同,我震惊于建国叔的无情,亦震惊于建国叔的多情,记忆中那无色无香无味的一个人,究竟是被怎样的激情推动,斩断所有的社会关系,跟一个相貌举止皆寻常的女子,私奔到天涯海角,藏身于社会的最底层?如果是我,我做不到。

离开一些人也许并不是特别难,难的,是截断自己一整个过去。人世寒凉,我要有昨天今天和明天,要有即使不那么喜欢的亲朋故旧,要和很多人相互印证踩过的每一个日子,要和生活纠缠得难分难解,以这种乱糟糟热腾腾的聚拢,抵御内心时时生出的虚无。我无法想象,有一个人,能够完胜这全部。

建国叔却找到了这个人,她一个人就能搭建他的全世界,他像一只壁虎,摇断了自己的尾巴,纵然疼痛,也不回顾。壁虎断尾,是为了求生,建国叔的决绝,则是为了爱情。

建国叔和张叔的爱情,有相似的地方,都义无反顾,一往无前。但又更有不同,张叔的爱情,是有建设性的,在废墟上,重建一座城池,建国叔的爱情,则是毁灭性的,焚毁过去的世界,孤立无援地与他的爱情站在一起。我不知道如何评价他们,可以说建国叔无情无义,可他也付出惨重代价,两手空空,奔向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陌生,该有多少次心如刀割,又有多少回愧疚难当,扛住这所有折磨,只因一个身不由己,也许建国叔只是比张叔运气更坏一点,他不能在道德允许的范畴里,豁出自己。

这不是谁的错,甚至都不能算命运的错,最多,只能算阴差阳错,只不过,有人认下这阴差阳错,有人,被某种力量推动,在拼死抵抗中,将自己,与周遭,都弄得血肉模糊。

咖啡馆窗外的街道正变得暗沉,不断有人从楼梯口出现,周围渐成鼎沸,我看见娇娇的眼睛,像是悬浮在我对面,又在娇娇的眼睛里看到建国叔。我想和她说什么,终究欲言又止,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也许他将来会回来吧。”娇娇思忖地点着头,说:“按说老了会想家的,不过,就算他回来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他,我妈那边……”

我们在咖啡馆门口道别,我踩着新年前的残雪回去,混杂了垃圾的残雪本来就脏,天一暗下来更显面目可疑,而我终于没能对娇娇说出来的事是,在她父亲出走之后又被女同学撞见之前,我见过那个摆茶摊的女人。

我是在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遇见她的,在一家新开的超市门口,她和女儿跟我撞了个正着。二十多年后我还能认出她们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在她们返乡后,我曾和那女儿通过一段时间信,我们那个年龄段正流行通信,我又只有这一个在“远方”的朋友。如今我已不记得那些信里都写了什么,反正形式大于内容,收信比读信更让人快乐,我们也互相寄过照片,她的照片在我影集里保存了多年。

更重要的是第二点,过了这么多年,摆茶摊的女人居然和我记忆中差不多,也许因为她那种平淡的长相最不显老,我早已发现,时光对美人最无情,大眼睛容易出现黑眼圈,双眼皮容易松弛,白皮肤容易长色斑,丝绸般的肌肤最不抗皱……普通人没有这些,反而经得起时间摧残。

摆茶摊的女人,有着普通人的一切特征,她亲热地微笑,问我的近况,三言两语就谈到她闺女三十多了还没有对象,如果不是那姑娘一再嗔怪,她接着一定会问我手里有没有合适的男孩……相形之下,她女儿更让我感到陌生,她衣着时尚,笑容矜持,我理解成是世事已经在我们之间竖起一道透明屏障,我识趣地找了个话隙,挥手与她们母女告别——我丝毫没有察觉,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唤起一个男人疯狂的爱情。

那时建国叔在哪里?是在她们家中,还是在那个旅游胜地?摆茶摊的女人当时给我的感觉是,她依傍女儿生活,如今想来,也许只是一次例行的探亲。他们的故事背后还有多少可挖掘的?挖掘出来的又是否是真相?只有天知道。

我无法把这些告诉娇娇,我怕这个情节会让她再次地心绪难平,又于事无补。无知不见得比有知更没有意义,生活深不可测,每个人都是一片海洋,只能窥探一二,无法穷尽,也无法总结,这或许也正是生活的迷人之处,它如此神出鬼没,它总不肯被轻易言说。

作者:闫红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有《误读红楼》《她们谋生亦谋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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