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知道，您此刻正躺在故乡这片我们都熟悉的也是我为您选定的树林里休息。树林高大茂密，既能为您搭凉，又能让您亲近、守护这片亲亲的热土。
从我记事开始，您和母亲就肩负着供养三个孩子读书、供养这个家柴米油盐的重担，家境一向显得窘迫。每顿饭几乎都是能照得见影子的稀饭、咸菜就窝头，间或有一顿红薯、苦累等小小的改善。
在我很小的时候，您常常背着弟弟去讨饭，家里箅子上熥的是一口一块的百家馍。家道的艰难，让您一个青年汉子颜面全失、无可奈何，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人生的悲哀。而您除了辛勤劳作之外，似乎表现最多的就是寡言少语了。
我知道，父亲一直都为家里紧巴巴的日子操心。您的早出晚归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经常是我们几个都吃了饭，还等不到您回来的身影，每每很晚才将剩饭菜加热，一个人在厨房里坐在偌大的旧餐桌旁，埋头吃着那点剩饭，夹着那半小碗青菜，也是在默默地品尝着一个农民生活的艰辛和寂寞。
初中时，我的学习成绩不够稳定、贪玩，您对我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迫切。长大后我才知道，您一直对您的三个孩子寄予着深深的期望：走向城市，不用在这个偏僻乡村过种田人的生活。毕竟，那时候的农村的确太穷了。和我一起读小学的农村伙伴们后来大多数都务农或者出外打工，只有我读了师范，毕业后又吃了商品粮。这在我们这个遥远偏僻的小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其实想想，我的资质实属平平，除了作文稍稍突出外，我十多年的读书生涯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我本属智力平凡之辈，许多农村伙伴读着读着就辍学了，能有今天体面的工作和生活，全靠您平常的严厉要求和坚持不懈的培养，全赖您和母亲长期把我们磨砺而成。我对您的感恩同时超越了儿子对父亲的感恩。
真的，我作为儿子做得实在是太不够了。我总是想自己太多，想自己的前途，想自己的理想，想自己的小家，借口单位工作忙，很少回一次乡下老家看看您。
一直到了您将走的前一段时间，我带着孩子回来探望您，看到您已经米汤都咽不进去，瘦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您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和我们那两个并不怎么懂事的孩子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话，我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您也肯定知道自己已经余日无多，就在当天，我坐在您病榻前的小矮凳上，用我所想到的人生道理劝说您，也就是尽量含蓄地劝说您把人生看得开想得透时，您反倒给我说：“我知道我不行了，人总是要走那条路的，您们到时候不要搞得太复杂就行。”父亲，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又一次想哭了，可是当着您的面我强忍住了。您这句看似想得开的话语，实际上是一把狠狠地抓住我的心的铁爪。
临走前的那些日子，您虽然病入沉疴却从不喊疼，睡在房间另一侧的我虽然经常听到您低声的呻吟。有好几次深夜，我因为您的太过安静而出声问您疼不，您也只是低低地回答：“有点疼。”看您吃药呕吐时眼泪一滴一滴滚下来的样子，您当时肯定是非常疼痛的，但是您不大喊，那是因为您怕吵醒别人休息，怕增加儿女们的心理负担。
您临闭上眼睛的那天，其实您已经有气无力。但是当母亲伸出手抚摸您的额头和脸，并且轻轻地呼唤您的名字，叫您保佑儿子、保佑全家人时，您竟然奇迹般地眨动了两下眼睛，眼角渗出了两点细细的浊泪。父亲，您在没有知觉的状态下竟然还会哭，您是不是弥留之际的一点点清醒？您为什么要哭？您肯定是想到了自己即将一别阴阳，实在不甘就此离开人间，更要紧的是，从此再不能看到您的三个孩子怎样创业，再不能看到您没有给过什么福享的母亲。
您走的当天，母亲流着泪对我们说，您们的父亲在世时受了一辈子的罪，走了也要让他在阴间过得好一点。所以给您买的寿衣、棺材我们都是捡好的买，办的葬礼也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一些按照农村风俗该送给您的东西我们都送了，为的是让您走得体面一点。
细想想，像您这一辈的人大多数都是些奔波忙碌的人，在国家战争时期和困难时期度过童年时代，在国家动荡时期度过青年时代，在国家改革开放时期度过壮年和老年时代。而且您们都很命定地生活在农村，享受的机会当然就更少一点。
倒是我经常想起了童年时代我们跟着您在一起的那些往事，那才是像美梦一样美好的东西。
我记住了那些在弯弯乡路上行走的岁月。当我们还在童年的时候，我们总是跟着您到地里去干活，临回家前，照例是要给家里的猪羊割回来些草的。本来您肩上就扛着一捆八九十斤重的草捆，而我仅仅扛着一小捆，但是走了一大段的路后，我已经累得双脚打颤，于是走十来米就要放下草捆歇一歇。许多时候，您干脆一手挽着肩上的草捆，一手拎起儿子的草捆，让儿子就在前面空手摆臂走着。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想到的并不是您的吃力劳累，而是想：我们的父亲力气多大呀！
我记住了跟您第一次去邢台的情景。那年我才9岁，我坐在您的排子车后座兴高采烈。毕竟是没见过世面，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我看到拖拉机和汽车以为是什么庞然大物，吓得浑身发抖。这样，来回将近100公里的大路小路，上坡下坡，我都是在您的排子车上度过的。您在前面拉车出了一身汗水，我却在您身后双手起劲地把玩着、回味着城市的味道。
我还记住了您对儿子的严厉。曾经有许多次，因为我们牵羊出去吃草的时间太短，因为我们割草偷懒背回来的少了，因为嘴馋每年都要偷挖队里的红薯，或者是因为玩筑水库而断了别人家田里的水，暴跳如雷的您拿起木棍狠狠地打我们的手心和小腿，您边打边骂：“这样多手多脚的孩子，以后怎么会有出息！”
记得1986年，我经过两年辛苦的补习考上了隆尧师范。一位邻居略带嘲讽地说“师范毕业后只能当个教学的老师，俗话说‘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一向沉默的您说话了：“孩子，别听他乱说，好好读，会有出息的。”我牢记您的话，在学校里我没有像别人那样沉迷于吃喝拍拖，而是刻苦学习，特别是培养出了一门专长，毕业后回到家乡教书十年，后又调进了县委宣传部。
“孩子，别听他乱说，好好读，会有出息的。”我把您当年说过的这句话当成了一种风度，一种涵量，更是一种鞭策。它让我在人生的路上时时鼓励自己，让我走的每一步更加沉稳、坚实。
而我们对您呢？我没有带您好好地逛一逛任何一个风景区，没有好好地让您见识见识如今许多农村老年人都可以领略到的大城市的美丽繁华。
我们甚至没有给您做过一次生日宴会。早些年因为家境不好，大家都没想到要给您办生日，这些年生活好点了，您和母亲又不讲究，所以几乎没给您办过生日。也有某次偶尔想到了，也仅仅是买个烧鸡吃顿饭小庆一下而已，想不到的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今年的2月初九，本想给您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但是，那时候包括母亲在内大家都知道您的病情已经不轻，根据农村的风俗，人在患病的时候不宜办生日仪式，那样会更不吉利。母亲是很相信这个的，所以就不让我们办。只有我们仨孩子知道您可能是过最后一个生日了，曾经尝试着想让母亲同意搞这次生日宴会，可是信命的母亲坚决不肯，我们只好无奈地放弃。那时认为您还有治好希望的母亲对我们说：“你爹今年躺在床上，就不办生日了吧，等明年再认真办一次，明年也是他的70大寿。”可怜的母亲，她还想到明年给您办生日！她不知道，连同我们没有带您去逛过那些风景区一样，这次没给您办生日也注定只能是一次一生不可弥补的遗憾！
真的，许多事一错过就是永远的错过，成了一生不可弥补的遗憾。今天，任由多悔恨也抹不掉我们的痛心疾首，人的生命不可能第二次重来，我们的悔恨是一生一世的忧伤。
青山依旧，绿水长流。父亲，您没有走，您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今天是农历六月初九，是为您烧尽七纸的日子。来到您长眠的土地上向您告慰，愿您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轻松宽心，愿您从此忘记所有的人世间的不快，愿您在天之灵安息！
为此，我们一家人特地为您立了一通石碑，我为您写了碑文，不知您同意否？不知您能看到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