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寻觅那一盏昏黄,暗淡却温柔如妈妈的目光的的灯火。
“来了?冷不冷?”卖主夫妇和善的笑容是我熟悉的朴实。我挑了个大山芋,暖暖的,柔软的山芋靠在手上像妈妈的抚摩。咬一口,香味立刻弥散开来,氤氲的热气在眼前缭绕,那些逝去的片段会从紧锁的心厢里溜出来……
几回回梦回家乡,我却丢了我的冬天,丢了我遗落在山芋藤中的爱情。
家乡是山芋的故乡。腊月雪飘,家家户户会在门口燃起旺旺的火堆。等火苗快烬时,放几个山芋在柴火烧成的灰堆里,用灰盖好,趁火的余温把山芋煨熟。等第二天扒开灰堆,山芋已经熟了。爸爸总是把最大的那一个挑出,小心地吹去灰末,递给我。不冷不烫的山芋刚好暖手。
每次煨山芋的时候,我都在品尝梦的味道。梦里爸妈和我一起插芋藤,我和小辉哥穿过茂密的山芋藤,碧绿的叶子在我心里招摇;梦里我们一起刨山芋,我每捡一个,妈妈就吻我一下;梦里有阳光,歌声和我们的笑脸。梦的味道就是山芋的味道。
小辉哥是带着那句话上的火车。远在省城的农业大学。他自嘲说:命中注定,我一辈子要和山芋打交道了。他轻飘飘地就走,留给我的却是整天魂不守舍地徘徊于山芋园里,看满园的山芋藤幻化成一个人的脸。
难道这就是…爱情吗?试着问妈妈:你和爸爸是怎么在一起的?妈说,在生产队的时候,你爸每天都给我一个山芋,然后就好了。妈简简单单一句话,我知道可没那么简单。那年月,人人都吃不饱,一个山芋能当一碗饭呢。更何况我妈是地主之女,被打倒的对象,偷拿生产队的山芋给妈妈,谁知道我爸顶着多大的危险呢!
我所不可思议的是:因为这山芋,我妈就决定跟我爸爸过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一辈子的种山芋,收山芋,晒山芋……即便是在外公平反之后,她可以回到城里。
我想不通,越想越不通。我整天魂不首舍地徘徊园里,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莫名傻笑。当我念小辉改写的普惜金的诗:说是遥远的海的清愁,说是思念是可以触摸的手……妈听到了,她说:去看看小辉吧。
哦,小辉,这个骗我吃山芋梗,这个说要一生一世和我在一起,从来没有离开我这么久的坏男孩,现在他在干吗?大学的功课不是很轻松吗,为什么说很忙,快一年了还不回来?端午,我把思念裹进米里;中秋,我对月述说相思。山芋又熟了,我的小辉哥,我真的好想你!
十月末的北方,天已经很冷。我站在农大的宿舍楼下,等待着我的爱人,望穿秋水。终于他慢慢悠悠得走近了,还是高高瘦瘦,唯一变的是身边多了一个人——他的女同学,皮衣,皮裙,皮靴子,是农村女孩可想而不可及的装扮。我觉得我的脑筋有点转不过弯来。
小辉打破尴尬,说:我端午,中秋都没回去,家里还好吗?端午?我突然想起点什么,脱口而出:小辉哥,你们这而有粽子买吗?你吃到粽子了吗?小辉还没反应过来,倒是那女的嚷道:粽子有什么好吃的,那有肯德基好吃?你还没吃过肯德基吧,下午我和小辉带你去尝尝鲜!银铃清脆,我却像被睡扇了一巴掌,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油腻腻的肯德基的确不适合我。晚上我躺在旅馆里,又饿又渴,头很痛又睡不着,我多想山芋,想吃个山芋润润唇,或者只嗅一嗅,摸一摸,也好快点睡着,不要呆在这里。
我一刻也不要在这里,我对小辉说,我要回学校,下午有课。去车站的路上,我看见有卖山芋的,我说:我饿了,想吃山芋。这是我第一次问他要什么。我买了一个.一回头,看见小辉的手红通通的,他又忘了戴手套,于是又买了一个.递给他,我说:你没戴手套,暖暖手吧.他一怔,说:谢谢.声音低如蚊虫.
回校后我每天都去生活区买山芋.一到晚上,生活区两边就摆满了各个小摊,卖烧烤的尤其人满人患.新鲜的食品放在火上烤,失掉了营养,添加了毒素,反而身价上涨,人人趋之若骛.这种是自我麻痹的快乐是真快乐,我真觉不可思议,正如我不可思议:明明肯德基是垃圾食品,吃惯了米饭,山芋的中国人却非要去开这洋荤,受这洋罪.我只觉得一切的虚华皆与我格格不入.我宁愿在冷风中消化我的思念,清醒着我的清醒.
远远地又看见那盏灯光在黑暗中像妈妈温柔的目光.我走过去,那男的挑了一个,递给我,说;不冷不烫,刚好暖手.和善的笑容是我熟悉的朴实。
我问;阿姨呢?回去睡觉了,他补充说:我家就住附近.话音刚落,后面传来了脚步声,是阿姨,手里提着件旧式军大衣,然后温柔地 批上男人的肩.那男的一面拉住衣领,一面嗔怪道:叫你回去睡觉,你怎么又来了."你在这里吹冷风,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说完竟低下头去.她的脸靠着炉火,竟有一丝发红.我由不得笑了,可又觉眼里有泪闪动.
转身回头.那女的喊我:"天冷了,多穿点衣服.
握住山芋的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他们就像爸妈,一辈子围着山芋转,谁也离不开谁了.可是这世界还有多少人明白这如山芋般朴实无华却真挚无比的爱情啊.
我只能迎风而上,在风中任眼泪流个痛快.但愿,但愿从此可以无泪.朦胧中似有人站在宿舍楼下,走近,竟听他得说:媛,我一直在等你.今夕何夕?是梦是实?见我无反应,他竟拉起我的手,向外面跑去."我带你去吃晚饭."
他越跑越快,进门,上楼,只听见彼此的喘气.直到站定,看见明亮眩木的灯光下那张昼思夜思的熟悉的脸,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梦.可那一桌子的全是黄颜色的菜仍让我疑惑不解.“不认识?”他笑,“是山芋。我今天中午过来,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做了这道'山芋全筵'.
那天你走后我很难过.刚入学的那阵子,天天学的都是这个花那个草的.我以为自己还像爸爸那样一辈子离不开农田了,我很痛苦,然后姗姗……你别生气,她……的确很漂亮。然后我们是……交往过……,只牵过手,感觉别扭,没有我们……
我听着,能说会道的小辉哥何曾怎么拙嘴拙舌过呢。看着他低着头又不时挠头的样子,我忍不住发笑,是的自从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忘了我们所有的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