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年份,我从师专毕业分配到一个中学教书。说句实话也许我就是与文学有点缘分,我在那个年代考上了一个中文专业,实属不易。又觉得自己有着什么特殊的爱好,虽然没有发表过只字片语,但还是飘飘然以一个“准文学人”自居。就是在这种欲望的驱使下,也是在那个伤痕泛滥、文学泛滥的形势下,我也居然和几位同事、朋友、学生创办了一个“0集文学社”。“0集”这个创意还真是我自己的思想火花,本意是“从0开始,从0做起”,走一条文学大道,圆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支铁笔、一卷蜡纸、几位热血青年就集合到了一起。自己写的文章自己用蜡纸刻出来,然后推棍子油印,然后装订,然后一份一份地寄给我们认为有用的地方。
不过这些人忙着自己成大“家”,可能没时间看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出来的东西。但是,她却闯进了我们的伏击圈:一个远在辽宁彰武县哪个乡哪个沟的姑娘慕名和我们取得了联系。于是,一封崇拜不了大人物就转而求其次再其次再再其次的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我的手中。
尽管她表明自己是一个刚出校门的女青年,但是当时自己真的一点别的想法也没有,而且因为她的爱好,她的不甘虚度一生的执著而感动。于是我也就俨然以老师自居,给她看稿子,提意见,甚至是大包大揽地把她写的东西改到连她自己也读不懂为止。一晃我们就交往了一年多,在此期间,我知道她是女同志,她知道我是男同志,却谁也不知道对方长得什么模样。
然而,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很快就过去了,文学热也就成了冷板凳,我们的0集也就在0的时候失去了活力。后来,我也进了行政单位,耍起了政治的笔杆子。尽管很长一段时间她依然把稿件寄到我所在的学校里,学校也几次把它们转给了我,但我以为没了爱好,失去了共同的志向,所以根本不再给她回信。
也许还是上天的安排,二十多年以后,她又出现了,像是从遥远的天边赶了回来,抑或是从深邃的地底钻了出来。这一次不同的是,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是2002年一个快入夏的晚上,我正百无聊赖地看电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我很仔细地看了来电显示,那是一个外地号码,很不熟悉。当我拿起耳机的时候,一个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女人声音传了进来。
“是某某某家吗?”
“是,你找谁?打错了吧?”我一头雾水,脑子里急速搜集熟人的信息。可我真的想不起来何时有这样一个知道我姓名的人。
“我是辽宁彰武呀,我是某某某呀。你还记得吗?”
我愕然。好久好久才醒过味来,连连说,“记得记得,你是某某某?”二十多年过去,一个熟悉的人都会变得陌生,更何况是一个从没有谋过面的“爱好者”?不知是东北口音特有的亲和力,还是内心深处那共同爱好的挥之不去,那一瞬间我们就像久违的朋友,相隔千里在电话里聊起了各自的二十年,各自的现在。在十多分钟的交流中,她反反复复地表达着一个意思:尽管过去了二十多年,她无法忘记那段共同学习共同写作的时光;虽然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她那个年轻时的愿望依然没有磨灭。现在二十年前就想见一面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何况人生还会有多少个二十年?40多岁的人了,如果现在不能见上一面,也许那就成了这辈子的遗憾……
我也反反复复地说:我也是我也是,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你。
她说,不用等你看我,找了二十年,终于找到你了,还幸亏你调动的地方不多,还幸亏问到的人对你还都不错,有好心人告诉我你的踪迹,要不然我真的就把这个愿望带到地下去了。你是老师,理应我去看你。
于是,她仅仅是为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愿望,开始了她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旅行。先是坐半天长途班车到彰武县城,然后等第二天再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唐山。尽管现在方便了,她也要在路上颠簸近两天的时间。为了表达我的一份真诚,那天我从朋友处借了一辆轿车,亲自开车到离家75公里以外的唐山去接她。
上火车前她告诉我,火车下午6点的时候到。可是还没有到5点她就给我打电话:“你在哪儿,我已经到唐山火车站了。”
“不是说好了6点吗?”尽管自己已经提前了一个多小时,但还是没有能够在出站口迎接她,我心里有点莫名的失落。
“是我把时间弄错了,你别急,我在出站口等你。”
“好,好,你原地别动,就在出站口等我,我就到。”说实在的,我怕她没有出过远门,人生地不熟出点什么闪失。
我加速向车站赶去。快要见到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二十多年前的朋友,我的心依然禁不住怦怦地跳动。一路上我设计了许许多多见面的浪漫情景,比如说拥抱,像久别的朋友。可是不行,唐山太小了,看到两个男女在车站广场上拥抱,我怕警察干预;握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能表达二十年聚一回的感情内涵吗?跳起来喊“Hello”,那已经不是我这个年龄玩的游戏了。总而言之,一个个方案被否定,一个个方案被推翻,一直站到了她的跟前,我也没有想好我和她究竟应该如何见这相隔二十多年的第一面。
因为已经出站了半个多小时,出站口已经没有了喧嚣。我很远就看见了一个目标,认定她就是我要接的人。当时她背对着我,一身黑色的裙子,提着一个简单的包儿。我径直地向她走过去,在她身后说:“你是不是在等某某某?”
“是呀。”她转过身来,不是传说中的美女,不是那种气度不凡的女人。她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朴实而无华。对,就应该是这样的女人,如果是别的什么样的女人,绝对不会有今天二十多年后的相逢。二十年了,就是金子也该被生活磨去了光泽。
“那你就跟我走吧。”没有拥抱,甚至连握没有握手都已经不记得了。她跟我来到轿车旁,没有上车,我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心思。
“你真的是某某某吗?”本能的警觉。毕竟不是少女了,她还是很成熟。
“你感觉不是吗?”一点小幽默。
“不,我能感觉你是。但我还是要证实一下,也许你派别人来接我呢。你也没啥凭证,你看我,我把你给我写的回信,都带来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完好地保存着。”她从挎包里拿出几封发黄的信,眼一看就知道,那确确实实是我写的,那故作的奔放只有我自己明白,那刻意掩饰的幼稚也能一眼就看出来。
“别怕别怕。”我为了她的这份虔诚而感动。赶紧说:“我有驾驶证,你可以验明正身。”
“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她低头仔细地打量着我的驾驶证,连连地说。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睛中闪烁的泪光。
“我真高兴,真的。二十多年了,我终于见着你了。”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她二十年前的影子。一个纯真朴实、不会说谎的影子。假如二十年前我们就见了面;假如二十年前我还是单身;假如二十年前的交通、通信像今天这样发达,那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是也许今天我不会在她的眼睛里读出那么多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和真情。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仅仅在我这里呆了一个整天。那天我陪她去看了清东陵。也许是第一次出远门不习惯;也许是来时五顿饭滴水未沾,因为晕车,她不敢吃东西,她没有对旅游表现出应有的兴致。只是在不断地絮絮叨叨地讲着这二十年的变化,重复着不知为什么,年龄越大,那种渴望见一面的愿望越强烈。说她和同村的丈夫经营40多亩土地,几十头猪,就一个闺女,日子过得还算富裕。还说你们挣工资的不易,有啥困难就说一声,她一定会帮忙。在家里她当家。
好多时候,我都是在静静地听她说。不是我无话可说,尽管二十多年我们中断了任何联系,但是骨子里那点儿相同的爱好,还是让我们虽远隔千里却如近在咫尺一般。那种感情是建立在志同道合的基础之上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利益在里面。难道这还不够让人感动吗?为了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愿望,为了让自己的有生不留下遗憾,奔波千里,劳神费力,也许只有她能够做到。
二十年凝聚成这一刻,凝聚了久违了的美丽。我知道她想说的话还很多,那天清晨,我送她坐上了返回的汽车,走出了很远很远,我还看得到她的并不强健的胳膊在车窗外挥舞着,挥舞着……
我读懂了她的手语:也许由此一别,我们再也无缘相见,但我们相知的这份美好已被这一刻凝固在心间。
(刘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