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一道白光闪过,既而传来清脆的打雷声,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心中期盼的春天到底还是确切地来了。躯体躺在棉被里,思绪却飘着飘着,飘到几千里外的家乡,飘到那些遗失了的从前。
小时候,每年的第一声春雷传来的时候,祖母总会哝上一句:“春天来了!”当时的自己只觉得这话平常,就像所有老年人的通病:爱自言自语。如今,祖母已离开我们五个年头了。五年来,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思念像虫子一样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我的心,从一开始的压抑着剧痛在被子下偷偷的哭,到后来的对着黑暗静静地流泪。虽然事已隔五年,但我还是不愿接受这事实。祖母,您为何走得这样匆匆,为何来不及告诉我您就走?
春雷再次响起,便会加倍地思念祖母,她的那一句:“春天来了!”便会在耳边萦绕。嘴里碎念着“春天来了”,然后细细体会着曾经祖母说的这话,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如今的自己才悟出这话背后的辛酸与期盼。可是,祖母,您心中的抑或是我们心中的春天来了吗?
祖母两岁时父亲病逝随母亲改嫁,十六岁嫁给祖父,随后生育了三男两女。祖父是教师,在外地教书。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祖母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在家务农,每个月末都得送粮食去给祖父,她说每当踏上那十几公里长的路程时总像是与亲人的诀别,路上随时会遇上土匪遇上日本鬼子。路的这头是家,是孩子,路的那头也是家,是丈夫。祖母心里满满装对丈夫对孩子的爱,所以她风雨兼程。
随之而来的文革让祖父弃下了工作,祖母的负担更重了,对于农活,祖父一窍不通。一辈子的读书人,她也舍不得让他做。大伯父上大学,二伯父和父亲都在读中学。为了交三个男孩的学费,两个姑妈得在家帮忙,家里种得的收成大多拿去卖以换来学费。终于熬到大伯父毕业分配在县城里工作,父亲成为镇上一名中学教师,五个孩子都各自成家之后大伯父把祖母接到县城里住。
总以为一生的辛酸与苦难都已过去,从此以后就可以享受儿孙缠膝之乐,谁知老来却还经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父亲在多次腹痛后去检查得出是淋巴癌晚期,家里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四处举债,终究还是没能挽回父亲的生命,在我还未满三岁时,父亲撒手人寰。看着祖母悲痛欲绝地哭,不谙世事的我却不知道她在经历着人生最大的悲痛而喊“奶奶不哭,奶奶不哭。”开始的我,每天总到家门前马路边的石头上坐着等父亲回来,回来把我高举过头放在肩上,我喜欢那种感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从天亮等到天黑,等来的只是祖母牵着我的小手回家吃饭。后来的我,渐渐明白,家里永远少了一个叫“父亲”的男人,而多了一个来与我们相依为命的祖母。
孩童时代的我很喜欢和祖母睡,喜欢手摸着祖母脖子上皱而软软的皮入睡。热天里,祖母摇着大扇子帮我扇风,直到我熟睡。冷天里,祖母总用双腿夹着我冰冷的小脚帮我暖脚,直到我的脚暖和。喜欢祖母身上的味道,一种倍感温暖倍有安全感的味道,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还记得那伴着童年的味道。
等我长到六岁的那个夏天,母亲说要送我去读学前班。祖母很高兴,她一定要亲手帮我做个书包,而做书包的布是父亲生前从南宁带回来的,湛蓝湛蓝的,像天空的颜色。记得开学的那个早上,祖母早早的就起床了,她煮了一碗面条,上面放着两个煎蛋,蛋的最左边竖着半根葱,她叫母亲领我出门前让我把那碗面吃了。当时的我不知道祖母为何把面煮的那么有意思,只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煮那样的一碗面给我吃。
小学六年,祖母每天早上总早早就起床,把早餐热好煮好,把我的书包整理好,然后叫我起床,在我吃完早餐后她总是把我送到村口,六年来,风来雨来亦不变。随着我一年年的成长,祖母却一天天的衰老了。我从小学升入初中家里墙上的奖状一年比一年多,祖母也从那个利索的人变成了拄着拐杖的老人,她总拄着拐杖注视着家里的那面墙然后默默地流泪。我知道此时此刻的祖母在想着我的父亲了,而我却无能为力,也无从安慰。
小学毕业后,我开始踏上了外地求学的路。我知道祖母很不放心我一个人,我也很不放心祖母,她老了,真的老了,头发已经全白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头脑也没以前那么好使了,有时候她会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每次放寒暑假回家,一进门,祖母总会过来对我从头摸到脚,说是不是瘦了,问我学校里的菜有没有放油,还哝着:“如果不是为了知识,我还真舍不得让你去受罪呢。”那时的我总觉得有些好笑,都什么年代了,哪有煮菜不放油的。祖母久不久就生一次病,大大小小的病,每次都是把医生请到家里来给她看病。每次她都担心自己不行了,她总会把我叫跟前对我说她的钱放在哪里叫我拿着,她说她好想活着,看我上大学,看我成家立业。那时的我声泪俱下,我说,祖母你会没事的。我多么希我的祖母可以好好活着,我多么希望她可以等得到我长大,给她盖一栋漂亮的大房子,给她享享清福。那也是我的梦想,从小就有的梦想。
每次打电话回家,在挂电话之前总不忘嘱咐母亲好好照顾祖母,她九十多岁了,凡事多让让她,有时候她像一个需要人哄的小孩,几句赞美的话就可以使她乐上几天。每次她跟母亲拌嘴时总拉我出来当裁判,问我谁对谁错,第一次说她错了,结果她就哭了,哭得很伤心,她说和她血缘最亲的都不站在她那一边了。我才知道,父亲不在了,在这个家里她心里想和我最亲了,如果我不站在她那一边,她就会有一种被这个世界遗弃的感觉。以后的每一次即使母亲是对的,我都会站在祖母那一边,假装当面训斥母亲,那时的祖母总有一胜利感,不是因为打败母亲,而是她最疼的我总站在她那一边。
高二暑假补课,母亲来电说祖母病重,让我速回。我意识到也许祖母真的快不行了,只为了见我最后一面。一路上我奔腾的眼泪停不下来,我多么希望在赶往死亡的路上,我奔跑的亲情可以赶得上祖母的步伐,中途到底有没有驿站给她停留一会儿?一进家门,屋里弥漫着药水的味道,看着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祖母,瘦骨如柴,整个人卷曲着很小很小。我强忍眼泪听着母亲说,祖母已经半个月滴水未进了,都是靠打点滴支撑着。母亲过去轻轻摇着祖母说:“妞儿回来啦。”此刻的祖母像猛然苏醒一样,身子努力地动了动,眼睛慢慢睁开,我握着她那干瘪的手,她的嘴唇翕张着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说不出来。祖母她一生的力气已经使尽了,都耗在丈夫、儿孙的身上了,到最后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很想放声大哭,可是母亲说不能哭,祖母会不放心的。
几天过去了,祖母依然是老样子,我们时不时给她翻身,可是还是看到祖母腿上有青於块。大伯父说祖母身体机能一直在衰退,可能要停止了。可是在我回学校的前一天,祖母竟然能进食了,半碗粥。我们都很高兴,以为奇迹发生了。母亲说我的课不能落下太多就叫我回学校上课。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母亲来电话说祖母在我回校的当天晚上去了。我哭了,为什么没想到她能进食那是回光返照呢,为什么在祖母踏上另一条征程的时候我都没有陪在她的身边和她挥手告别?
看着家里记着黑压压的一群人,看着摆在正屋中央的祖母的灵柩,感觉这都不是真的!我站着呆呆地看着祖母的灵柩十几分钟,然后慢慢坐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就这样一天一夜过去了,我竟然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身边有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就那样目光呆滞的坐着。直到听到他们念着祖母的悼念词,感受着祖母一生的辛酸,我的眼泪簌簌掉下来,心痛得无法呼吸。看抬着祖母灵柩缓缓前进的队伍,我才惊醒过来,祖母和我渐行渐远了,家里从此再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叫“奶奶”的人了,我没有祖母了。是谁说过,看着爱的人死了不能哭,一哭,她听到心爱的人的哭声就会回头,一回头就上不了天堂了。可是我怎么都压抑不了内心的悲痛,我哭着喊着,一路跌跌撞撞去追,我叫他们不要抬走我的祖母,不要让我的祖母躺在那么冰冷的泥土里。有人把我往回拉,往回拖。然后我瘫坐在地上,昏天暗地地哭,哭到狂吐。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有时候想想祖母是不是太想念我的父亲了,所以她才会去的?还是她活得太辛苦了,上天才会招她回去?可是,我的祖母,她还没能看着我上大学,还没能看着我成家立业,还没等到我给她享享清福呢,她怎么就舍得走了啊?
经过今生的死生契阔,下一个时光隧道里,我们是否还会再遇见?如果会,祖母,我们还是祖孙,不过我是祖母,你是孙女,好让我偿还你今生的恩情。
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静静地跪在那一方矮塚前,此刻的我多想祖母可以和我一起坐着,一起细细道着我们生活中的酸与甜,苦与辣。我一直宁愿相信,天上总有祖母的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我的快乐,我的悲伤,她都可以感受得到。在踏上北上桂林的列车时回头望着家乡的方向,望着矮塚的方向,祖母,随身携带您的爱,无论天涯和海角。
一早醒来,一束束金黄而绚烂的阳斜射着整个校园。微风徐来,嫩绿的树叶在雨后的阳光下闪亮着,摇曳着,像一群欢呼雀跃的孩童,使人心底产生一种暖暖的美,产生一种对这世界万物万事的爱。心都为之一颤,春天来了,祖母,您感受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