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儿,你给娘记住,一个人的脸是不能随便让人打的。”那个秋风瑟瑟的晚上,母亲在那条荒凉的山路上对我讲的这句话,穿过三十多个春秋的轮回,一直清晰的回荡在我耳边。
那是1979年深秋的一天,放学路上,我们七八个小屁股约定,黄昏时去曾家弟儿家门前集合。据曾家弟儿神秘的透露,他昨天在他家门前的简易公路上看到了一个人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那车架上还画着一只美丽的长尾巴鸟,据他爸爸说,骑车的是一个住在邻村的公社干部。在那个年代,自行车是出现在我们村里的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学课文时老师给我们介绍过这个词,可我们没有机会把它和实物在大脑里联接在一起。曾家弟儿的消息令我们兴奋不已,回到家里扔下书包,匆匆扒了一碗饭,都一溜烟的跑到他家门前守候。那是那个干部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路面不宽,大概能并排走两条大牯牛,有一个长坡从山嘴上延伸下来,正好穿过曾家弟儿家的禾场。那天曾家老爹在禾场边堆了一个大草垛,使得原本不宽的路面显得更加逼仄了。我们一群伢儿就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整齐的站在路的两边,翘首期盼着那辆画着长尾巴鸟儿的自行车的出现。时间过得真慢啊,夕阳都撑不住了,一眨眼就滑进了曾家弟儿家屋后的竹山里去了,可那辆神奇的自行车依然迟迟没有出现。在我们诘问和声讨中,可怜的弟儿在那里诅咒发誓,说他骗人就不得好死。
终于,只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汉子出现在坡的顶端,他双手紧握两个把儿,胯下的夹着两个轮子在飞速的旋转着,还没等我们看清那车的模样儿,那车就载着那干部鸟儿一样飞到了坡下。大概是发现了坡下的异常,干部冲着我们大喊:“让开,让开,快让开。”然后就见他把车骑得像蛇一样扭动起来,只听“哐当”一声巨响,自行车一头撞上了曾家大爹家的草垛,干部飞进了草丛中,自行车躺倒在地上,两个轮子还兀自欢快的转动着,车架和车屁股后果然画着金色的长尾巴鸟。后来才弄明白,那叫凤凰,那是一辆当时有名的“凤凰”牌自行车。干部从草垛中爬了出来,头上还顶着几根稻草,狼狈的模样早已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军伢儿边笑边骂:“瞧那个大熊包,没得狗鸡巴用。”干部没有顾得去扶起他的自行车,而是气急败坏的向我们走了过来,边走边骂:“小杂种们,敢看老子的笑话,刚才是谁骂我‘没得狗鸡巴用’,嗯?”他喷着满嘴酒气,挨个的问过去。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刚才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用手指点着我们的额头说:“是你?你?”我们使劲的摇头。当问到军伢儿的时候,他也使劲的摇着头,我们都会意的偷偷的吐了一下舌头,但没有一个充当叛徒。这时,我走神了,想起刚才那个精彩镜头和干部那顶着稻草的的狼狈样子,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干部回过头,恶狠狠的骂道:“原来是你这个小杂种。”来不及申辩,只觉得有凉风掠过脸庞,一股强大的力量让脑袋拧着身体旋了个圈,然后就摔倒在地,眼前出现了数不清的星星和月亮,旋即,左脸火辣辣的疼痛起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不是他骂的,你打错人了。”只见干部慌慌张张的扶起自行车,骂骂咧咧的扬长而去。
流着委屈的泪水,捂着火辣辣的脸回到家里,正在灶台前忙碌的母亲掰开我捂着脸的手,带着哭腔惊叫:“天哪,这么重的五个手指印,我的儿啊,快告诉妈,这是谁打的,啊?”我“哇”的大哭起来,边哭边向母亲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当时,父亲到外出帮工了。母亲听完我的哭诉,突然严厉的问我:“你告诉妈,你到底骂人没有?”“没有,不信你去问军伢他们”,我更委屈的大哭起来。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只见她从我书包里摸出铅笔,然后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坐家里等我”,说完就出去了。天完全黑了,几阵狗吠之后,母亲才从外面回来,他把那张纸揣进兜里,然后从橱柜顶上拿下那柄父亲做椅匠用的斧头,点亮马灯,斧头口在灯下闪着熠熠的寒光。母亲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拧着斧子,坚定的对我说:“走,妈今天要替你讨回公道。”我想起那张凶神恶煞的额脸,胆怯的说:“妈,算了啵。”“看你那点出息!咱家穷,没权也没势,可穷人的孩子也是人,咱不能就这样随便让人打了,别怕,有妈在”。我只好怯怯的跟着他向邻村的公社干部家走去。
翻过一道山梁,我们抄近路来到了那位干部的村里,母亲没有立即进干部的家门,而是走进与干部相邻的几户人家,母亲向他们一一道明事情的原委,然后就高声说道:“大哥大嫂们,大妈大婶们,我今天就请你们做个见证,看看是不是国家干部就可以随便欺负别人家的孩子?”村民们被提着斧头的母亲吸引了,很快我们身后就聚集了十多个人,母亲领着这些人浩浩荡荡的开进了干部的家里。
干部正在屋里摆弄他心爱的自行车,见到这阵势不禁一怔,结结巴巴的指着母亲质问道:“你,你要干什么?”母亲没有说话,只听“砰”一声,斧头口深深的剁进了干部家的木门槛中,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母亲一把扯出躲在她身后的我,举着马灯照在我的脸上,厉声质问道:“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问一问你这个干部同志,我家伢儿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值得你下这么重的手?你是国家干部,我是平民百姓,今天,斧头在这里,不给个说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母亲指着我的脸又对周围的人说:“乡亲们看看啊,这伢儿脸上的五个指头印到现在都没醒。”干部自知理亏,慌忙辩解说:“你家小子没家教,到处骂人,我是替你教育教育他。”“哟,你听到他骂过你了?”说罢,母亲从兜里掏出那张纸,在空中扬了扬说:“我调查了在场的另外七个小伢儿,他们都证明我家国儿没骂人,军伢儿还亲口承认是他骂的,这上面有他们的签名,你是知识分子,你看吧。”说完就把纸条递给了干部。干部结果纸条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嘴巴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这是有人小声嘀咕“没搞清楚事实就随便打人,真不像话。”母亲接着说道:“退一步来讲,俗话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算是人家小伢儿骂了你,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懂什么,你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小孩子用得着下这么重的手吗?”“是啊,是不像话,”又有人附和说。“那,那你想要怎样?”干部终于软了下来。
母亲见时机成熟,缓和了语气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是爹妈生的娃儿呢?你也是有小伢儿的人,你的小伢无缘无故在外面被人打的鼻青脸肿,你会怎样想?”“是啊,是啊。”又有几个人随声附和。这是从里屋走出一个光头老头儿,拿着烟袋在门框上使劲叩了叩,冲着干部吼道:“我看你是当干部迷了心窍,耍威风都耍到小伢儿头上去了,丢人现眼!”“大嫂,这是我的错,你说要我怎么做?”干部在众人的谴责中终于服输了。“我希望你能给我的娃儿认个错,让他从小明白,这世道还是公道的。”母亲把我往前推了一下。干部犹豫了片刻,然后把那只扇过我左脸的右手朝我头上拍了下来,我本能的把脑袋一闪,那手落到了我的肩上,不过这次却是轻柔的,他用温和的眼光看着我说:“小家伙,对不住了哦,叔叔不该打你,当时叔叔喝多了酒,意识糊涂。”我顿时觉得心中的屈辱感一下子都随着他的话语消散了。这时,干部的老婆拿出几个鸡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纸币递给母亲说:“一点小意思,回去给伢儿压压惊吧!”母亲把东西推了回去说:“妹子,多谢了,咱人穷志不短,我们要的就是一口气。”说完,她从门槛上使劲拔出那把斧头,拉着我走出了人群。
夜很深了,山路上静悄悄的,被惊动的野鸟在树丛中扑棱着翅膀,深秋的山风已经有些寒意,荤黄的的灯火在马灯的玻璃罩中一闪一闪的,母亲娇小的身影在灯光中显得那样的虚弱和疲惫。我不知道母亲瘦小的身躯里竟然蕴藏着那样大的勇气。沉默了许久,母亲对我说:“伢儿,你给娘记住,无论富贵还是贫穷,不管是发达还是落魄,一个人的脸是不能随便让人打的。”
是啊,每一个人都有一份作为生命个体活着的起码的尊严,这份尊严神圣不可侵犯,值得用生命去捍卫。母亲是一个平凡的农妇,但她用自己瘦小的身躯,用超人的勇气和智慧为儿子守住了这份尊严,让他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得以昂首向前,不屈不挠,不卑不亢。多年以后,我读了屠格列夫的《麻雀》,我觉得母亲不就是那只勇敢的跳到猎狗面前用自己的身躯保护孩子的老麻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