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很久没有如此平静地端坐在电脑前任思绪自由飞翔了。心里的忧郁也并不随时光的流逝而消失,反而厚积以待薄发。2008年初夏,我敬爱的舅舅突离人世,致使我更加地忧伤不已。虽说他恶化的病情已持续了好几年,或许在内心深处我们也早做好了思想准备,可真等事态如设想之中突如其来时,不管是内向的还是先天乐观的亲人们都似乎遭受了一次痛苦的洗礼。追悼现场,有人躲在角落,痛苦得浑身抖颤不已;有人则当众嚎啕大哭,还有人却以赶紧做事来打发内心深处无尽的痛苦。在这看似忙乱而实则有序的拜祭中,我“静静”地一个个地发现着众人那种难以言说的苦痛和压抑:有的姐姐们原本一张张白净、神采飞扬的脸如今已变得阴暗、晦涩,眼神空洞无力;还有的原本幽默、滑稽,并经常谈笑风声的人如今也来回踱步,显得神不守色……这一切茫然的景象恍似暴风雨来临前的恐怖与黑暗。每一人都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说实在,我的心也和他们一样,如巨浪狂卷,起伏不定。我好想在这里放声痛哭,也好想在这里大呼一声老天的不公,因为我的舅舅实在太年轻了——今年才64岁!而此刻我却只有在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默默地饮忍内心深处无以排解的痛苦,去努力保持作为一个文化女性应有的矜持与风度,却任由汹涌磅礴的泪水在身子骨里面哗哗哗地流。可无论自己如何坚忍,外在的眼眶始终难掩潮湿,看周遭的世界已一片茫然、黑暗。我知道自己实在没有这个能力可以去完全控制住泪水的倾泄而下了,不像有的人在大难来临之时也能保持相当的镇定!而今天于我来说,这事态也分明是一场大难的突然来临,我却丝毫没有抵挡之力。
在倾泄的泪海里,闪烁的烛光中,我的眼前不禁出现了舅舅生前的一幕一幕。他是一个清瘦,皮肤白净,又经常戴着一副老花眼镜,看上去特斯文的小学老师。他对任何人都抱以最亲切的微笑,嘴角经常上扬,眼睛时常眯成一条线,只要有人跟他聊起,谁准会被他那畅快的“呵呵……"声包围。因为舅舅非常喜欢跟人家进行轻松说笑,也总忘像大哥哥似的去关切地询问人家的家常和近况。正因为他的这种平易近人,侃侃而谈,亲切、和善的话语,还有乐观向上、高雅的情操,再糅合他作为教师特有的礼貌和谦逊,往往引得众人嬉笑颜开,畅所欲言,到最后对他印象深刻,并构起想与他再次闲聊的强烈欲望。不是吗?只要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人们都会被他那翩翩的风度与和善的为人而倾慕,啧啧称赞声接连不断,也总有那么些人想急切地知晓他的近况。自他病后,村子里不管是熟识他的人还是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都会为他深感痛惜,纷纷哀叹:“哎!好人为什么那么不平安啊……”也有人不无遗憾地说:“他在家时,我们这些邻居可热闹、开心了,因为他经常来我们这儿串门,聊天,还总不忘带些好吃的东西来给我们尝尝,可如今,我们冷清哪!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看着众人那一个个急切又哀怨的眼神,我什么都懂了。难怪在医院时总有那么些人一拨拨地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纷纷来探望他,还有就算在那儿一个非正常的地方——医院,我也尽情地发现着:众人始终被舅舅那幽默、睿智、可亲的谈吐欢笑着、感染着、折服着。
不管岁月如何变迁,舅舅的形象始终鲜活在我们记忆的海洋里。
小时候,我们家穷。爸、妈都务农,且妈妈身体又差,干不了重活,导致家里能有三顿白米饭吃都已很不错了,因此,我们三姐妹从不敢奢望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有各种各样的零食、果子吃。可毕竟是孩子,在内心,我们还是急切地盼望着某一天能有奇迹发生,和其他孩子一样能嚼嚼新奇的糖果,闻闻各种诱人的果香,从而躲在一个角落尽情地享受着,欢笑着。可是,事与愿违,虽然家里来的客人一个接一个,但我们从未发现过奇迹。因为这些人总是笑咪咪地空着手来,也笑咪咪地甩甩手去,还有的甚至从未拿正眼来瞧过我们这些小不点一眼,虽然我们总是那么喜欢陪在他们身边,叽哩呱啦地闹个不停。看来这些人是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希望的,我们在背地里暗暗总结着。而与之相反,他们却常常徒添我们很多的不快乐。那是因为他们要在我们家吃饭,我们就得帮着妈妈择菜、洗菜,烧火等等。虽然家里买了很多好吃的菜,如鱼,肉啊等,可在饭桌上,我们却只能干瞪着眼看他们吃。因为家里条件差,妈妈又好面子,她总认为不能亏了进家门的每一个客人,所以就从小教育我们:“家里若有客人来,小孩子就不能随便地去夹好菜,因为妈妈买不起很多的好菜,所以仅有的一些好菜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要是都被你们吃光了,那客人就没的吃了,会多没面子啊!所以你们这些小孩子可以长大再吃的!”因为这样,我们对家里来的客人一般都不感兴趣,甚至还讨厌他们在我家大吃大喝的样子:他们油亮的嘴巴不停嘟哝着,一筷又一筷地夹起鱼,肉啊,还要喝很多的酒,要吃很长的时间,最可恨的是,他们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常常搅得我们口水都要似小河水一样“哗哗哗”地流。而我们却迫于妈妈的“淫威”,还得中规中矩的,静静站立一旁,悄悄地看着他们吃,直到完全吃完。这于我们来说简直是一种最大的讽刺,也是一种最痛的折磨!此种状况一直维系到我们大舅的到来,才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每当他跨进我们家门,我们就会惊奇发现他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接着,他把东西轻轻放在桌上,又大声地一个一个地叫起我们三姐妹的名字,而我们一听到喊声,准会像箭似的从各个方向冲出,并齐涌而上,当我们欣喜若狂地打开这一大包东西时,我们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原来里面尽是些各种各样鲜嫩的果子,如桃、梨、葡萄等等。当然,有时他也会买些晶亮的糖果或其他我们小孩子从未吃到过的小吃。这时,我们真是一蹦三尺高啊!争着,抢着地从他袋子里捧起一个个果子,大口大口地咬起来。看到我们的这种谗样,舅舅曾自我调侃过一句话,直至今日我们都印象深刻:“以后你们看到我来时,只要大喊“娘舅,娘舅大大有回货!”(回货即小孩零食)下次我就不敢不给你们买东西了。哈哈……你们记住了吗?”而我们这些不懂事的毛头小子,果然每次从他手里接过东西时,都会面不改色地大喊:“娘舅,娘舅大大有回货!”这时,只见他更加开怀大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满足和慈爱。接着,我们也情不自禁地被逗笑了“哈哈哈……”嫩、老两种笑声交汇在一起,恍似强劲的交响乐,不断飘荡在虽然老旧的屋子里,这在我们感觉简直是天籁之音!是何等的美妙绝伦!舅舅还不时地摸摸我们的小脑瓜,更令我们深感此刻岁月的甜蜜与温馨……时光荏苒,光阴似箭,此情此景一去已相隔久远,但在我们的记忆海洋里它却始终历历在目,恍似眼前。
舅舅不仅在零食上给我们充分的满足,而且在菜肴上,也给了我们最大的温馨和快乐。每次只要他来我们家,妈妈都会烧制一桌的好菜,如鱼啊、肉啊样样都有。吃饭了,我们用余光打量着这些香喷喷、热腾腾的菜肴,口水几乎要喷泻而出,但我们又不得不痛苦地赶紧咽下。这时,舅舅发话了:“妹子,孩子们读书辛苦,要加强营养啊!哎!你们这些小孩子自己衔去吃啊!”说时迟,那时快,他已把一大块肉往我弟弟碗里送,紧接着轮到我和姐姐了,同样也不例外。就这样一眨眼工夫,我们的碗里已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好菜。那飘出的香啊!已把我们的心田深深陶醉,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时刻,我们仿佛遇见了千年难遇的宝贝一样,静静地傻傻地欣赏着,如云里雾里,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滞不前了……渐渐地,我们清醒了过来。妈妈会同意给我们吃这些好菜吗?这时,我们觉得需待妈妈的权威“判决”了,我们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她,而妈妈已全脸涨红,焦急万分,她迅速按住了舅舅还欲衔起的筷子,大声说:“哥!你怎么自己不吃,都让他们吃啊?要知道,这是我专门给你烧制的啊!这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只见舅舅已不慌不忙地“狠狠”拦了拦妈妈,平静地说:“阿妹,这些菜啊!小孩子吃我就高兴,倘若他们都不吃,让我一个人吃,那我是坚决不吃的啊!”在舅舅强硬态度的胁迫下,最后妈妈也无奈了,只得任由着他给我们分配菜肴。而我们这些小鬼却老早是“渔翁得利”,心花怒放了。很快,我们狼吞虎咽地嚼起了这些“山珍海味”,后还因舍不得吃,便放慢速度,反复地在嘴里嚼啊!品啊!吃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想起当时那啧啧美味到现在我都还馋涎欲滴,念念不忘!而我们的舅舅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他来我们家吃饭,他往往只做了做吃的样子而已,而几乎所有的好菜都让我们这些小孩子给吃光了。正是由于他的这种习惯,妈妈根本无法改变,所以每次他来,妈妈就任由我们夹菜了,再也没有因为我们吃光了为舅舅烧制的好菜而发怒。所以,在我们眼里,舅舅是伟岸、高大的,他就像我们生活的福星,一个美丽的天使,时刻给我们的生活创造着幸福和快乐。就这样,几乎每一星期,甚至是每一天,每一秒,我们这些孩子都急切地盼望着他身影的款款到来。可无奈,他是教书匠,工作繁忙,家务事又多,终究不常来。日子在一天天等待中过去,我们渐渐长大了。可小时候,那种翘首企盼转而高兴、又灰心的心路历程却始终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消逝,(高兴是舅舅到来之时,灰心则是舅舅离开之时。)我们忘不了他那变着花样的各种零食、小吃,忘不了他那慈爱、甜甜、畅快的笑,更忘不了他那亲切、和善的话语是一句又一句,他的身影始终如一伟大的雕塑永远镌刻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曾几何时,我们远离了舅舅的视线。有的到外读书了,有的在城里工作了,后来还各自组建了家庭,并生了孩子。生活、工作的忙碌似乎让我们淡漠了很多的亲情,舅舅这个字眼在我们脑海里渐行渐远。很多时候,我们从未去提起他,更不用说去回他老家看看他了。在家里,每当电话铃声“铃,铃,铃”地响起,我们总自然地以为又是朋友电话的来临。可某一天,我突然惊起,“你是某某吧!”啊?好熟悉的声音!原来是舅舅打来的,我几乎要狂叫起来!转而,我又感到羞愧万分,因为只有在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已很久没有联系他了,哪怕是像他这样去打一个最简短的电话。此时,一种猛然一击的内疚感迅速滋生,竟使得我在电话这头唏嘘不已,全脸涨红、发烫。幸亏,我没能让舅舅看到我这张极度尴尬又无助的脸,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他了。的确,舅舅是一个好长辈。而作为长辈他总是这样牢牢地把我们记挂心间,并经常地先想起我们,然后再给我们来一个亲切的问候。虽然那话语是何等的寻常与简短,但在我们感觉,它所蕴涵的意义却是如此的深大。我们从中可知,他对我们的挂念有多深,对我们的关爱有多诚!不是吗?每一次都这样:“你还好吗?最近工作忙吗?自己要懂得爱惜身体哦……”而往往就是这样看似简单又寻常的话语让我深感自己的无地自容。于是,我想努力改变一切,让我作为小辈来一个“捷足先登”——去抢先一步关心他,可最后,我往往在自己多次的自责和提醒声中又重蹈复辙。不是吗?一段时间后我又接到了他的电话。顿时,我慨叹着时间的飞逝,也慨叹着自己因工作、生活的忙碌而导致的健忘可怕程度,我悔恨不已。因为或许在舅舅眼里,我是多么地薄情寡义,是多么地让他忍无可忍!就像一个屡犯错误又极其顽固的孩子一样,令他如此辛酸、无奈!就这样,在我刚想下定决心一定要改正自己之时,令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是,他这样一个热心、慈爱的老人,已病入膏肓。或许我们真错了,就像山野烂漫的春花永久地开错了花季,永远地晚了,而他则再也等不到我们的真心忏悔了。因为就算我们作如何努力,一切都已是徒劳,我们根本无能也无力可以去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
在他不能脱离医院的那段日子,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整个人消瘦得厉害,浑身已没有了一点像样的肉,他皮肤发黑,头发更是干枯、杂乱,宛如大山里肆意疯长的野草,又像是早已凋零的春花、秋菊,我发现他已完全失却了往日的风采,甚至失却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所拥有的最基本的生命迹象,他变得如此可怕又那么地令人伤悲。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因为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舅舅啊!无奈,我只能强忍住内心极度的哀痛,慢慢地靠近,低低地叫了一声:“舅舅!”“啊,你…来了……快……坐……一会……儿。”只见他已无力翻身,只能缓慢地挣扎着向着我这个方向靠了靠,声音低得需旁人用心去听才可知晓他在讲话。接着,他抽动了一下嘴角,不知还想说些什么,可我已真的不忍再让他花如此全力来再跟我说一个字了。于是,我勉强地笑了笑,静默着,以此来阻止他的再次讲话。一会儿,他用一只及其干瘪又毫无血色的手艰难地向着对面柜子处一划。我正疑惑他要做什么时,舅妈已赶紧上前打开了柜子,拿出了一大包东西,轻声对我说:"这是早上人家刚送来的外婆饼,挺新鲜的,你舅舅叫你拿去吃呢!"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在惊讶他们多年夫妻如此默契的同时,更惊讶于舅舅在这生命倒计时之时还想着给我这个不懂事的外甥女什么好吃的东西呢!热泪要再一次上涌,但我不能肆意发泄啊!因为我知道在舅舅如此大病之时,倘若我流露出一丝一缕的哀伤,那对他是一种多大的伤害啊!尤其是像我这种——他平时何等牵挂的亲人。所以,现在我只能让自己更坚强,更乐观,处处表现出无所谓,才是对他生命最大的鼓舞啊!于是,我强颜欢笑地接过饼干,“轻松”地在他面前狠狠咬了一口,然后静静地端坐一旁,久久地凝视着他。我知道舅舅弥留人世的时间已不长了,因此,我要在这不多的宝贵时间里多陪陪他,看看他,让他的身影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里,不再远去。虽然这是一种怎样的身影啊?但我坚信: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他的身影在我眼里永远是最洒脱,唯美的。真的不忍忘却,也真的不能忘却,可生命的离去是多么地残忍与伤悲,纵然你再依恋,再难受,也挽留不住生命之花悄然凋零的匆匆步伐,我感慨着,伤悲着,久久不能自拔。无奈,他该休息了。我只得一步三回头地,捧着舅舅给与我的感觉厚重的外婆饼,缓慢地走出了这个承载着他多少生的希望的医院。来到外面,天地一片苍茫、灰暗,我嘘唏不已,我多想沉默不语的老天能突然感动于这人间亲情,突然发话,来虔诚保佑舅舅永远健康、长寿啊……可是,天地无情,没过多久,舅舅永远离开了这个让他无限眷恋的人世。而那一次探望竟也成为我与他一生的永别。顿时,时间在那一刻嘎然而止,而舅舅憔悴的身影也永远定格在我心中。
哀乐声声,舅舅终因治疗无果,“驾鹤”西去。在五彩缤纷丛丛花圈的包围之中,在大红蜡烛袅袅升腾的云烟之上,我似乎看到了他正端坐在仙鹤那庞大的躯干上,兴高采烈地重又开启了他那闪亮的笑容。随即,"呵呵"声再次响起,竟是那样的洪亮、明朗,欲震裂大地。冥冥中,我也“发现”他那骨瘦如柴的身影此刻也变得乔健、魁伟了,还剑眉星目,看上去像一个武士,力大无穷,又正义凛然。接着,他伸出一双白嫩、饱满的大手徐徐地掳掳长须,显得是如此地悠然、惬意。突然,我发现他朝我们这个方向使劲地挥舞大手!哦!我明白了,也许他正看到了我们,所以在急切地向我们这些深刻缅怀他的亲人们不停说“再见”吧!就这样,在迷朦的泪光中,在无尽的遐想里,我再一次看见了他那熟悉的身影,顿时,我激动万分,深深地被陶醉了……好久好久,我才回归现实,可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的残酷与悲凉。从今往后,就算我找遍天涯,待到天地俱灭,可舅舅还会回来吗?答案是否定的。于是,我又不得不痴痴地傻想:也许他在苍茫的人世已迷失了回家的方向,所以永远地找不回来了,如若他强留人间,或许更落寞,更痛苦,更悲凉。而冥冥之中跃入天堂,他的生命之花则瞬间绽放奇光异彩,因为在那里,再也没有了忧伤,再也没有了牵挂,再也没有了人世的嘈杂与纷烦……
舅舅,你在天堂还好吗?在那里是否也有车来人往?若有,在那热闹的街市,繁华的车水马龙之中,你还会想起在人世间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