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是发小,用咱当地的话说,就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
上学、放学,节假日,我们在一起,吃喝拉撒也形影不离。兜里揣着、腰里别着用自行车内胎、链条,“丫”形枝叉,钢丝,皮筋等做成的弹弓、火柴枪,经常袭击无人看管未成熟的果园,捣毁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喜鹊窝。有一次你提议用弹弓瞄准近20米远的于家垂在墙外鹅蛋大的南瓜,看谁打得准,不到两袋烟的功夫,秧和叶被射得七零八落,像遭到一场冰雹的洗劫,若不是被发现……
你,专找大的黑蚂蚁,吮吸它的屁股,说味道是酸的,我害怕,你说我懦弱,体格、块头与胆量不成正比。对了,你自幼就有心脏病,身材矮小,经常口唇青紫,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干重体力活,但你的胆子却往往出人意料,你敢捅吊在树梢上麻袋状的蜂巢,敢徒手掐握食指粗细口吐长信尖牙利齿的毒舌,敢大摇大摆走到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狼狗眼皮底下,敢吞咽刚刚从河里捞出来的欢蹦乱跳的金鱼和惊慌失措的青虾……
你我的衣帽、书包、打扮特别雷同,东西不分彼此,互通有无。课外读物——画报、小人书等揉搓得纷纷扬扬、四角上翘打卷,前后剥皮开花,被大同小异的“丁老头”(当时流行的那个顺口溜画——一个丁老头,买了俩琉球,转了一大圈,花了三毛三……)占满,面目全非。虽捣蛋、顽皮,但我们学习上共同探讨切磋,成绩还行,得到老师、家长的认可,多数因此被特赦或“将功抵过”——躲过一些上述恶作剧应承担的责罚。
不熟悉的人认为咱俩是亲兄弟。
我们常常仰望天穹,数眨动的繁星,想象自己是其中的哪颗,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突然有一天,你注视布满乌云的空中,哽咽了,说你是一颗勿勿而过的流星,很快就会陨落——因为胎带的心之病。我安慰不了你,只能陪你流泪至深更。
高一时,你离开学校,专门向我来告别——父亲筹借一笔小钱,允许你在不多的日子到大江南北去转转——因为生在农村,没有更多的经费去治你的病;因为你远大的抱负——走出山沟;更因为父母的疼爱和无助。我们紧紧拥抱,泣不成声——在一条羊肠小道的岔路口,彼此道过珍重,你孱瘦瑟缩的身躯渐渐变小,最后成为一点融入漫地枯叶,两只乌鸦“哇”的一声紧随而去。我连连打了几个寒颤,此时与鲁迅先生《药》里描述的凄荒场景何其相似!
别了,亲爱的朋友!
自此音信皆无。
一个清明节,在我俩经常玩耍的地方,摆上你最喜欢吃的山楂卷和咸菜疙瘩——如果你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希望过得幸福、快乐!
很多年以后,突然收到你的挂号信,看到熟悉的字迹、久别思念的话语和近日的落款,才相信你还活着。得知你年初在某地的医学院充当了志愿者(不收任何费用),说白了就是课题研究的试验品——你的年龄偏高,病情复杂,手术的不确定性太大,但你抱着总之都是死,不如试一试的信念,用仅有的几元钱买包烟,求卖破烂的大爷充当你叔叔在手术同意书签上字,顺利进入治疗程序。不知是他们技艺高超还是你命不该绝,纠缠多年随时都能吞噬你性命的室间隔缺损、主动脉骑跨得到修补、矫正,从此身心健康起来,渐渐地肌肉凸显,脸也肥胖圆润,有了使不完的劲儿。
——你像穿越火线里即将倒下的斗士满血复活。
你给父母报完喜,然后就报给我。你写到:几年丧荡游魂式的流浪,青春大部溜走,上学的机遇与热望不在。外面的世界很好,等有了出息,再回家光宗耀祖、娶妻生子。
异常兴奋的我按照来信地址立即回复,最终石沉大海。
……
有胆量的人加上不一般的智商,很快就有了转机,由小工到包工头,不久就跃身为开发商,你比其他下海人聪明并早一步,正常发展下去,前途无量。
有了钱,什么都有了,包括原来没有的恶习:吸烟、饮酒、打麻将、炸金花等。你说,在社会上混,这是基本技能,是交往必不可少的方式。——行,这不算旁门左道,权当你独特的生意经。
你开着豪车,带着如花似玉的老婆,聪颖伶俐的儿女回到老家,将村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请去乡里唯一的饭店,瓜子、糖、鞭炮让孩子们可劲造;老乡们喝得舌头肥大好几倍,脸红筋爆,歪里歪斜,神魂颠倒,真情难抑,均夸你是知恩图报、百里挑一的牛人。
你带着父母去城里享清福,父老乡亲都来送行,投去艳羡的目光,挥痛了双手,直到车轮扬起的烟尘消散。
——你是我的骄傲。
……
世界是个染缸,曾经的洁白泼上重重色彩——你变了。
常年不回家,无视父母妻儿的存在,继续海吃海喝,热衷于嫖赌。你的女人数不胜数,每逢聚会,都把它作为资本、能力加以显摆、炫耀 。你将别人的撇嘴、白眼当做嫉妒、羡慕。你说,一个小三都挂不上的男人太傻、迂腐、蠢笨、不开化,算不上真男人,怎么会有大作为?!
——流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你吹嘘你的一只轮胎换我们的整车都亏,我们的一身服饰抵不过你一条皮带……请你吃饭,差不多的地方容不下你,那里的酒菜与你不匹配。你看不起省吃俭用,看不起劳苦大众,看不起工薪阶族,看不起小吹小打。曾沉默寡言、弱不禁风的你,现在满面红光,膘肥体壮;游丝般声音的你现在粗门大嗓,分外高亢;讨厌歌舞的你现在大大咧咧,想唱就唱, 说跳就跳,看不出脸红、显不出害臊;崇拜勤劳致富、创造发明、自食其力、艰苦朴素的你,现在沉于纸醉金迷、奢侈腐化、灯红 、酒绿。
你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老百姓形容你“一屁仨谎”。我没完全弄懂其中的含义,放屁功夫就撒三个谎?或三句话不顶一个屁?反正我记得,有次通话你说正在哪里哪里出差,一抬头咱们撞个满怀!你镇静自若:“太巧了,太巧了。”——哦……哦……你坐火箭回来的!尴尬、口吃的反倒是我。
你拖欠工人的工资不还,找各种理由、借口人家还能容忍,最可恶的是关闭所有的联系方式,隐匿行踪,爱咋滴咋滴。
由于涉赌涉黄、债务纠纷,多次关进看守所,凭先心病史、手术史和左胸前40cm左右骇人瘢痕得以监外执行。你说没进过局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这是什么逻辑?!
你像一辆临近报废的机动车,虽然上路颤颤悠悠但尚能小心翼翼、谨谨慎慎地行驶,做过保养大修之后竞肆无忌惮、恣意妄为、乱闯红灯!
大家劝你浪子回头,你恼羞成怒,出口伤人,甚至大打出手。
自我感觉与你关系特殊,打电话、发微信希冀找回原来的你,可是,你将我拉黑、屏蔽,扬言如果旧话再提就断绝关系!
你的路越走越歪,一路下去坡度越来越陡,彻底地迷失了自已。
如今,好多人包括你的年迈老爹老妈、妻子儿女都联系不上你,更不知你在哪里。
……
清明,我再次来到祭奠过你的地方,在淅沥的雨中寻觅你的踪迹——我知道,你还活着,但确确实实地死了,只留下一个可见的躯壳,灵魂已不属这个世界。
荒凉的原野,静得出奇,冰冷的雨滴,撒向这里,那里……
我仍旧期盼发生逆转的奇迹,唤回原来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