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有水的地方就有灵气,我的家乡有一条北河,却被附近造纸厂污染得没有一点灵气。北河以南一带的土地被煤炭工业的发展挤压得像老妇干瘪的乳房,原本就不多的肥沃土地变得少之又少,比起我现在居所的地广人稀相比,简直是不堪新疆农民的一个锄头。那里素有一个习俗,人死后就埋在平日里人们耕种的土地里,坟茔堆砌不久后的数年内就会被耕地机械无情地推平,紧接着种上新一茬的庄稼。逝者的亲人们也只能借着记忆中的位置每年里去凭吊。在我未出故乡之时,逢农历十月初一或者腊月年前,跟着父亲去给死去多年和我从未谋面的爷爷上坟时,我都会有种父亲找没找对地方的担忧。
这确实不是一件幸事,直至今日也不能接受那些被平去的坟丘让一个个黄土下的逝者连最后的归宿也不留一丝痕迹的事实。我陷入深深的焦虑之中,叶茂归根对于我已可能不太现实,但叶落归根的情愫却从未有过动摇。那多少年后当我黄昏暮霭的时候,我又会葬身何处呢?
在那片北河以南的土地上成长的我,一度很难理解稀缺的耕地对于父辈们赖以生存的意义,他乡与故乡的错位让我在焦虑之余窃得一时思考。
我的父亲向来是个节俭的人,有时甚至到了俛拾仰取、坐不重席的地步。父亲年幼家贫,没有兄弟,凭借姐姐的帮衬和母亲的辛苦劳作撑起一个五口之家,实属不易。光景最好的也就是90年代初在一个洗煤厂职工食堂给人家做饭,每月300块钱的收入掰成几半贴补家用,自己依旧十分勤俭。有一次在下班回来路上,母亲亲手织的一件毛衣让他夹在大梁自行车后座上给丢了,他又骑车返回几十公里却也没有找到,懊恼不已了好久。平素里父亲喜欢酌上几杯小酒,有时会不禁喝多了开始痛说革命家史,训导我关于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道理。在我青春叛逆的时候曾暗自责怪父母没有给我一个富有的家境,让我在城市里的那些同学们面前不至于自惭形秽。但终于在我22岁离家远去的时候,才幡然醒悟父母尽其所有为我付出的是那么那么的多,才明白自己对那片北河以南的土地有着难以割舍的故土情怀。
在我迷茫在理想之于现实的强烈反差中时,总是会问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背井离乡。我也会分析自己性格中那些继承了父亲的高傲和懦弱。不愿意去偏远乡村过归隐生活,又无法承受在大城市的忙碌与挫败,闲适的边陲小城现世安稳,就自然成了我理想的落脚之地。落叶既为漂蓬,接踵而来的却是一种对那片土地的思念,无奈感像极了多年以前父亲酒后数落日子时那一声长长的叹息,惆怅到了骨子里。
仅从生存状态来说,我当前的生存状态还是不错的,可以准确地定位为幸福。工作稳定,虽然繁忙,有车有房,虽然按揭,有妻有子,虽然孩子还要再等六个月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想必我的父母也早已把我当成在几千里外那个北河以南的骄傲,儿时调皮捣蛋上房揭瓦如今也可能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但这种骄傲只是农村妇女之间的一种无聊的谈资,任由你在外如何膏梁锦绣,到底不如在爹娘膝下扇枕温衾。
囤囿在父母跟前的孩子无法看到自己是多么的幸福,更无法理解到被放逐于关山迢递之外的孩子是多么的不幸。这种相对的不幸并未否然我在异乡的安定。也唯独这份安定才得以让我有时间有地方来思考这些不安定的问题。人心向善,任何事情都有不同的原则立场和思考方式罢了。
许久没有站在北河以南那片土地上了,不管是杂草丛生,还是凹凸不平,有太多太多的回忆要诉说,有太多太多的情愫要表达。我也曾尝试过用各种方式去描绘那片土地,但终究因为心境的原因无法描绘得清楚。深秋时节,我也忘记了此时它所该拥有的是日渐萧条还是依旧坚挺。好在我还记得一首诗,不足以代我描绘北河以南的土地,却足以穿透我的感伤:
许多漂洋过海的步履
积着大半辈子的厚尘
在未改的乡音中
以手加额
半个世纪的望穿秋水
化成两行不断的浊泪
崭新而古老的心愿
在喉头祷告得滚烫
一缕香火
就是一座牢固的桥梁
再远的根
也离不开生育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