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短短一月余,却有千言万语要诉诸笔端。并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记,只是重复上演在每个平凡人身上的故事。但于我,意义深远,刻骨铭心。
孤独、惧怕、流泪、绝望;静心、欢喜、温暖、飞扬。是真真实实落在我心里的羽毛,真真实实的触感。轻柔而绵长。
因我迈出了双脚,因我身体和心灵都在路上,因我——重逢了美琪。
至此,我相信——世间所有美好的相逢都是久别重逢。
所以,我在时隔两月之际,执笔南国记系列。
2014年3月2日,我独自一人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踏上了南去的高铁。我并不是第一次离家远行的少年,也不是第一次独自坐火车去完全陌生地方的孩子。天知道,我多么向往远方,多么渴望远走高飞,多么迷恋流浪的气息。
列车缓缓移动,我知道,我将在下午两点抵达广州。广州——一个在我眼中跟浮华、沉堕、混乱关联匪浅的城市。但,管他的呢,我是去实现我的梦想的。
列车加速,很快便出了武汉,接着,咸宁飞也是地被抛在原地。所有跟我相关的事物都不见了。我一再劝慰自己,不怕,权当旅游。可眼泪还是如断线的珠子般滑落。我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哭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邻座的大叔显然被吓到了,他正在吃饭的嘴一时忘了咀嚼食物,瞪大眼睛看我。我哭得更凶了,整张脸糊满泪水,十分狼狈。他不明就里,递给我一包纸巾。我接过,站起身来直冲洗手间。
所有的自我安慰都是假象,因为心里太过确定答案,反而不安,反而用精神胜利法麻痹自己。这种麻痹让痛楚无以复加。心仿若掉进漩涡,想挣扎,却明知徒劳,只待精疲力竭,随之浮沉。
是的,这次的远行不同以往的离开。以往离开,是为了看不一样的风景,或是高山,或是平原,或是大海。是为了充盈自己的心,为了充盈年华的印记,也为了——更好地回归。这种移步走开又悄然回归的过程我们谓之成长,谓之财富。
而此次离开,是为了把自己推入社会的深渊,推入工作的无限循环。这种卷着铺盖卷儿奔波不知何处是归程的过程谓之成长的疼痛,谓之生活。生活的形式多种多样,却没有人能不劳而获,这就是生活的公平之处。
到达广州火车站的时候,我拖着沉重的行李出站,茫然不知去处。然而,十分钟后我坐在了一个老乡的私家车上。一个小时之后,我安然到达佛山的一个地铁口。事后,我跟大胡子谈起这场奇遇,他瘪瘪嘴道,你胆子真大,如果“老乡”是坏人怎么办?是哦,如果是坏人怎么办?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车站,在一个混乱辨不清真假的时间段,我的害怕让理智瞬间清零。
该庆幸吗?我遇见的是好人。然而,我为什么要庆幸?好坏的界定本身模糊。他载我一程,我付给他油钱。除却信任与顺道的巧合,没有任何值得探究的必要。
打车到办公大厦报到,报社的一个小男孩在楼下接我,眼睛大而明亮,笑容温暖。此时的佛山阳光正盛,我穿着在襄阳买的那件春意盎然的花棉袄,风尘仆仆,满头大汗。他接过压在我肩上的书包,因为重量的削减,我终于可以直起腰来。
他叫阿杰。肇庆人。十七岁。母亲是美丽的客家人。最喜欢吃客家大盆菜。
主编出差,由他带我去宿舍。他在前面健步如飞,蓝色书包的一根肩带垂下来左右摇晃,我拉着行李,紧紧跟在他身后。报社到宿舍的路程很长,且没有直达的公共交通工具。在回去的路上,他不时给我介绍佛山特产,请我吃路边的小吃,甜腻而糯软的广式糕点。
在广东吃到的第一口食物,抹茶味的糯米团子。我问老板这糕点叫什么名字。老板一口流利的粤语,我自然听不懂,转头问阿杰,他神秘地笑了。只留一句话,偏不告诉你。然后昂首挺胸走了,剩我呆在原地。
后来,我离开佛山的时候,因为太疲倦,失去了所有感知。我在长长的广佛地铁上昏昏欲睡,想起佛山这座城,这座以家居制造业闻名全国的城市,只剩一张十七岁少年的脸以及口中甜腻的糯感。
至此,我知道,我已原谅所有来路与去路。
我把行李堆放在小房间,去卫生间冲凉。出来之时,我环顾房子四周。很老的房子,墙体斑驳,窗户灰暗。三室一厅,两间稍大的房间摆放着几张高低铺,唯一的一间小房间分给了我。
老式书桌一台,陈旧的布衣柜一件,布满灰尘的席梦思床一张,还有油漆剥落的椅子一张。这四件东西组成我临时的“家”。虽简陋,但窗户很大,窗外是马路,马路对面是小公园,热带植物枝叶茂密,伸手就能够得着。木质地板黯淡却光滑。最重要的是——我一个人独享这小天地。
夜幕四垂,凉风习习。春天昼夜温差大,我裹紧毛毯,的确有些冷。一路奔波,非常疲惫,却毫无睡意。我起身立于窗口,高大的树木阻隔掉市井夜场的欢愉,只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漏下星星点点的灯火。广场舞的音乐搅得人头昏脑涨,忽然驶近的飙车党按下尖锐的喇叭声。
踌躇满志的我在热闹散去的午夜十二点沉沉睡去。
又在第一缕阳光冲破密密麻麻叶子的身躯时醒来,鸟鸣、马路上悉悉碎碎的脚步声,天空还泛着青色。我起床,精神抖擞。
然而,事情并不那么顺利。主编出差回来,约在办公室楼下的麦当劳,他非常气愤。我和阿杰坐在他对面忍受着唾沫横飞的指责。因为我没有彻夜开机的好习惯,而他习惯随时安排采访任务。
于是,阿杰被罚跑市场,我被罚在办公室电访。电话采访十分消磨斗志,我把采访提纲列在本子上,拨出第一个电话。无人接听。第二个,空号。第三个,在开会。我已经不知道电话被我拿起又放下多少次了。也不知道听了多少次忙音,碰了多少灰。终于,有一个人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我把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的采访问题抛出口时,觉得真做作。
接下来,是无休止地重复同样的问题,写报告,写总结。我一个人在偌大的办公室呆到晚上八点,坐电梯下楼。凭着仅存的记忆往宿舍走,下起小雨,我没有伞,雨水落在我脸上,头发上,不消一会儿,湿哒哒一片,眼睛都睁不开。
中途我迷路两次,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回来了。
晚上收到主编短信,明天出差。
睡去,一夜无梦。七点被叫醒,收拾妥当。出门赶赴目的地——财神酒店。
又是一场漫长而无聊的商业新闻发布会。
散会后,领导留我们一群媒体喝茶吃饭。喝茶间,难免一番吹嘘迎逢,侃侃而谈的尽是些没营养的东西。席间,饭菜没吃上几口,尽是些敬酒的。敬来敬去,无非都是,以后还请多多帮忙宣传。我举着精致的高脚杯,站起身,扯出一丝笑容。觥筹交错间,我有太多看不清。谈笑风生,已不适用这样的场景。
回到办公室整理采访稿已是华灯初上,依然是一个人。打开电脑,迟迟难以落下一个字。是的,这一次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觉疲惫。
主编打来电话,说采访稿必须晚上给他,写得好不好无所谓,反正必须得发。
我哑然失笑。这种事情,已是业内心照不宣的规则。记者参加新闻发布会,除去车马费还有饭局。这种饭局,也许代表着某种默许,带表着某种暧昧不清的交易。
于是,我逃走了。
逃走的前夜,我干净利落地收拾好行李,和来时一样。躺在床上却一夜无眠,孤独绝望掐着我的喉,眼泪肆意。天边泛着鱼肚白的时候,我起身,简单洗漱完毕,带着我的行李走了。看门的老爷爷一脸好奇地看着我,三天前,我拖着行李走进这扇门,三天后,我拖着行李又走了出去。这个地方,仿佛我从未来过。
清晨微风,路面潮湿,该是昨晚下过雨的缘故。来佛山三天,从未认真审视这座城市。临走前,极目张望,安静,非常之安静,空气中满是水汽氤氲的薄雾,行李箱的小滑轮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格外刺耳。
至此,我知道,我的记者梦破碎了。
那就去深圳,重新开始。找一份安安静静,简简单单的工作。于是,我握着一张广州到深圳的动车票,开始了前路渺茫的行走。我紧紧拽着这张小小的红色票根,像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再次启程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内心极度惧怕,极度孤独。幸而,我重逢了美琪。我阔别六年的挚友。不仅如此,我还找到了一份更加适合我的,清清洒洒的工作。坐落在深圳市文化创意园内的荔花村,抚平了我跌倒的创伤,给了我别样的生活感悟。一柄屏风革去所有的纷繁芜杂,一杯清茶足以忘忧。可见“茶为忘忧君”并不夸大其词。
给茶叶做文字编辑,是雅事。可以读茶史,可以翻《茶经》,可以听茶逸事,可以悟茶道,可以品好茶。这样的日子,过得满足而飞快。这样的日子,我有幸可以静下来思考更多,阅读更多。这样的日子,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我重拾文字梦。与以往不同,我不再需要现实的功名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我了然,文字只是一个人的思维活动,是精神化的产物,是情感倾泻的载体。文字给我带来乐趣,也带来苦闷。这样的惊喜交织,是岁月提醒我的方式,用文字来修行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三月很快过去,四月份的时候,我回到武汉。我开始抱怨武汉的天空不如深圳的蓝,交通不如深圳便捷,空气不如深圳好,人们素质不如深圳高。我终于开始承认深圳的魅力。
虽然深圳的物价高、节奏快、压力大,但不可否认,深圳是座奇妙的城市。
它不是六朝金粉地,却混迹各类人群。有人做着发财梦,有人做着创业梦,有人怀揣着理想渴望她熠熠发光。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深圳在改革开放春风的沐浴下,风云变换,迅速崛起,吸引着大批年轻人涌入这个城市。深圳亦成为世界看中国的窗口之一,昔日的小渔村,如今的一线大都市。人群密集,交通发达,地铁穿梭于深圳的各个角落,在地下成河流的样子,这座城市一日繁华一日。宜人的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多样的植物,绚烂不似人间花朵的勒杜鹃,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赶路的人。
然而,深圳是一个没有根的城市。超过九成的移民组成这个年轻城市的血脉与品格。它朝气蓬勃,却难以融入,难以有归属感。
可我想,深圳是一个允许做梦的城市。开放程度与包容程度的深化,让每一个年轻人都可以拥有一个华丽斑斓的梦想,并有实现的一天。无论你贫穷抑或富有,是王子还是乞儿,这座城市都赋予你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