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一)失忆

  

  我是安娜,或许,我又不能叫安娜

  

  安娜是副市长的女儿。父亲跟我们说,要做个正直的人,要回报社会。父亲在台上讲话的时候,跟大家说,要誓死做个清官。有些官是活着天天加冕,死了天天被骂,有些官是活着不值一提,非到死了才风光无限。以前后者多,现在前者多。安娜的父亲受奖良多,而且他还活着。

  

  大家都说我失忆了,我却记得很清楚,我没有喝孟婆汤,也没有过奈何桥。但我所记得的,不是大家想要的。

  

  医生束手无策。安娜在吃下大量安眠药后,醒来便毫无征兆的失忆了。

  

  全市最好的医生,联合帮安娜做了一周的检查。什么贵,检查什么,什么是国外的,就用什么。结论是:这是个医学难题,安娜小姐脑部发生结构性变化。安娜坐在床上就笑了。

  

  局长夫人蹭地站起来“谁医好我女儿,我给谁两套房?”

  

  “胡扯,你哪来两套房?怕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局长红着眼眶,瞪着局长夫人。

  

  听到两套房的时候,安娜的眼里流露出异样的光彩。

  

  刚到家,安娜便听到父亲对母亲的训斥。“安娜可以去国外,哪里医疗水平高,就去哪里,讲话要注意影响。”

  

  “反正你明年任期一到,我们就到美国了。”

  

  “妇人之见,我安信忠可不想像他们,东窗事发跑到国外躲起来。什么都要干得漂漂亮亮。”

  

  “安娜真医不好?这些年栽培她可花了不少心血和钱啊。”

  

  “明天,会有最好的脑科医生过来。”

  

  安娜看到那些闻所未闻的诊断器具时,对这个所谓的最好的脑科大夫说“医生,你帮我把把脉吧,我听说,每个人的脉像都是不一样的。”

  

  他犹豫一下,拿起我的左手。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五分钟后,他说:“我学西医的,对中医不是很了解。西医才是科学的医术。”

  

  “经实践证明的中医,也是科学的,不比西医差。”

  

  “安娜小那,你与我一样,是美国公民。”

  

  我望着他,“不,我是中国人。”安娜不再讲话。中国有什么不好,不就是房子贵了点,农民穷了点,阶级特权了点么。

  

  (二)神棍

  

  晚上,我面无表情地对父亲说,你应该帮我找个神棍来看看,他在城西街130号的出租房。说完,我倒在了沙发上。

  

  第二天晚上。他过来了。满头的白发,皮肤很黑,是常年在太阳炙烤下变成的黄褐色。四肢如干柴一般。他裤脚上很多灰尘,双眼呆滞无神地站在那里。他本是不愿来的,他26岁的女儿刚出车祸去世。与安娜出事的同一天。

  

  他是传说中的马国元帅,免费给人看过很灵异事件。他是某个地区人们眼里的活菩萨。

  

  他坐在椅子上,一直擅抖,脸上和腰上都系着红绸带。他用菜刀割舌头时,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譬。轻轻地叫了句“爸爸!”他突然睁大眼睛,泪流满面,深深的皱纹,在脸上形成了一道道沟渠。

  

  他临走时,我偷偷塞了2万钱。在他上车前,我看到父亲找他要平安符。他含着泪水,痴痴地说“我连她都保不住。”

  

  (三)庙堂

  

  我的未婚夫,是市国土资源局局长的儿子。李续名是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我是市最大金融投资公司的执行总裁。我与李续名同岁,28,小学到大学的同学。当然,一直是同学,不仅仅是凑巧。中国社会的好,是因为他有人情味,中国社会的不好,是因为他处处有人情味。

  

  出院半个月后的某一天,父亲对我说,“你与续名的婚期到了。”

  

  “改期吧,我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他是什么人了。”

  

  “荒谬,改期?我明年任期就到了。没靠山,你就等着完蛋。以为喝过几口洋墨水就了不起了?比你有能力,有本事,有学历的人,比比皆事,像你这样成功的有几个?你也不想想。”

  

  “是,比我优秀的人,可能过得很辛苦。但我不会跟李续名结婚的。我要有自已的幸福,完蛋就完蛋吧,安娜完蛋了,还有别人在。”

  

  城西街口有个小庙堂,里面供着观音和佛祖。我每天拂晓赶过去,穿碎花裙,烧完香,便坐在庙门口。他每天都来,一来便流泪。我知道,他每天都有看我,或许只是看我身上的碎花裙。

  

  我把属于安娜的长发剪掉,很短很柔软的头发,风一吹会跳舞。刚剪完头发的那天,他与我讲话。“你为什么每天都来这里。”

  

  “为了遇见某个人。”

  

  “遇到了吗?”

  

  “遇到了。”我看着他。

  

  “遇到了便好”他说完,起身走了。他再也没来过庙堂。

  

  (四)你是谁

  

  我跟菩萨郑重说谢谢之后,也不再去庙堂。

  

  城西街120号,是个冷饮店。我几乎每天傍晚便趴在桌子上啃雪糕。一块钱一支,觉得生活很美好。我坐在高脚椅上,晃动着双脚,哼着邓丽君的甜蜜蜜。

  

  这天下雨,很细小的雨线。我在冷饮店前开心地转圈儿,裙摆飞起来,像蝴蝶。他突然过来,拉住我问:“你是谁。”

  

  “安娜。你早该问我。”

  

  他的眼神暗淡下去。“我不该问你。”

  

  “我是市长的女儿。”我追上去。

  

  “与我无关。”

  

  “你与我在一起,便不用拼死拼活地存钱买房子,过那么辛苦。”

  

  他突然蹲下去,号啕大哭。“她跟我一起,总是这么辛苦。再差几个月,我们就凑够钱付首付。我们存了三年。”

  

  我的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往下掉。我抱住他,轻拍他的肩膀。

  

  这是我在庙堂与他讲话后的第二个月,他跟我说起她。

  

  她是他的女友,杜晓晓。他们,一个来自南方,一个来自北方。住在城西街130号,三年。都是大学高材生,工资加起来,不足抵半平米的房子。

  

  他跟我说,“你知道吗,晓晓是作家,至少在我心里,她是最好的作家。家里有她写的小说,我改天拿给你看。”

  

  “如果她是我,该成名了。”我鼻头酸酸地说道。

  

  “她一定不想成为你,作为她自已,不管是哪种生活,她都觉得很幸福。她说过,吃苦也是福。她总在我想睡的时候,叽叽喳喳,等我清醒过来,她却已经睡着。”他讲起她时,总是神彩飞扬,随后却又陷入深深的沉默。他说过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我很爱他,胜过我的生命,却输给我的责任。”

  

  安娜已辞了公司的职务。现在的生活,曾是她向往和追求的。但现在她觉得,没什么比在120号冷饮店等郑玉下班途经更幸福。

  

  大热天,她穿着兔毛短靴,站在路口张望。他跟她说,他送给晓晓最贵重的东西,便是这样一双靴子。当时的晓晓高兴得不得了,也心疼了好一阵子,两年时间,穿的次数不过十次。

  

  郑玉看到她时,脸色变得阴沉。

  

  “你什么时候去了我家。为什么拿晓晓的靴子,我说过,她的东西,谁也不能动。”他完全不理会我,径直回家,关了门。我坐在门口的阶梯下等他开门。十五分钟,他打开门。

  

  “鞋子是我自已买的。”

  

  “你怎么知道是这样的款式。”

  

  “美女喜欢的东西总相差不大。”

  

  “你到底是谁?”他再次问我这样的问题。

  

  “安娜。”

  

  (五)爱情

  

  终于停下了忙碌不堪的日子,变成无业游民。我拿到了他家里的钥匙。这样,我不用天天在冷饮店等他下班,浪费很多雪糕钱。我会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做饭,洗衣服。是的,家务我都会做,做得不比杜晓晓差。我给他去夜市买白色的棉布T恤,给他买薄荷味道的洗脸皂,他只穿深蓝色的袜子。

  

  可是他告诉我,他不会再爱别人。我不知道该得意,还是该伤心,我告诉他,我们爱的都是一类人,不过你恰好在对的时间遇到了杜晓晓,如果换作我,一样会有好的结局。

  

  他说,“至少现在不是对的时间。”

  

  “至少我可以等到对的时间。”我绝决地看着他。

  

  我能感受到他的惊诧,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深深地叹口气,“你是在捉弄我,还是在同情我?”我知道,他是在跟天讲话。

  

  城西街130号出租屋,在我出院两个半月的时候,换了主人。

  

  我依然每天在城西街120号的冷饮店吃雪糕。

  

  冬天很快就到了。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父亲被人举报了,母亲慌乱中把钱埋在地下,把房子都转到了朋友名下。父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总有人谈论。半个月后,父亲仍然没有消息,报纸开始报道一些与父亲擦边的事情。母亲告诫家人,一定要低调。

  

  我决定在冷饮店打工。当我穿着灰色的棉袄第一天上班时,他回来了。或许,不能说回来了,我知道他一直就在附近。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支我常吃的雪糕,说,130号,我买下来了。

  

  我傻傻地笑起来。他吃完雪糕就走了,他说,要去告诉晓晓。

  

  我约了李续名,想与他说清楚,我这辈子是非郑玉不嫁的。他很准时到了,带着新女友。

  

  他没等我开口,便跟我道歉,说:“我下个月要结婚了,女友是房地产商的千金。对于你父亲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你要跟纪委那边讲清楚。”

  

  我说了句恭喜便离开,心里反倒很轻松,很多事情本就不是我该担心的。

  

  一个月后,父亲与舅舅一起回来了。舅舅是省纪委书记。母亲笑着说,父亲这一个月竟然长胖了。父亲回来的第二天,报社的一群记者“被”辞职了。

  

  (六)回家

  

  我与郑玉回乡下,见晓晓的父母。郑玉对我说过,晓晓的父母便是他的父母,郑玉的父母便是我的父母,是的,他们是我的父母。

  

  当车到家门口时,两位老人在门槛边剥玉米。南方的秋天还是很热。他们老树皮般的双手,来回移动着。额头和鼻尖渗着密密的汗珠。

  

  我走到他们面前,说“爸妈,我回来了。”他们抬起头来,默默地哭起来。

  

  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你是市长的女儿。”

  

  我说,“是,我要当市长的女儿。”父亲一定知道我是谁。

  

  一年前,我出了车祸,在医院抢救。那天,市长的女儿安娜被抬到医院来了。她是自杀的。我认识她,是她让我躺在医院,让我的父母爱人生不如死。我们都走在死亡的边缘,灵魂从身体里出来,好像要去往什么地方。她跟我说,对不起,她害怕,不想回去。

  

  我醒来时,成了安娜,杜晓晓抢救无效死亡。

  

  (尾声)

  

  父亲正式退休的前两个月,我跟郑玉结婚了。

  

  我从背后抱着郑玉,说“我们开始存钱买房吧!”他走到洗手间,泣不成声,他爱她,忘不了她。不管我跟她有多么像。

  

  我要做安娜,让父母爱人都幸福,这也是对安娜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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