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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与缅怀——写于父亲百年诞辰之际

  父亲生于1919年农历9月21日,今天是老人家的百年诞辰。

  我能活到此时,有机会纪念和缅怀慈父,是做儿子的一大幸运。

  父亲的生日跟我很接近。我的生日是按阳历算,10月20日。今天是阳历10月19日,我的生日跟父亲只差一天。我特地查了一下,有许多年份,我和父亲的生日差不了几天,有的甚至只差一天。还有两个年份,我和父亲的生日是在同一天!这是1970年和1989年。

  1970年,是我们家处境最艰难的时候,母亲被关进“五不准学习班“,父亲作为“反动技术权威”、“特务分子”被押在矿井下推矿车,工资被扣,每月只有10元生活费。我和三个妹妹都作为知青被下放农村。这一年父亲51岁,我23岁。我们都不可能过什么生日。

  1989年父亲70岁,我42岁,那时父亲已退休多年,我在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工作。父亲在应城,我在武汉,我们不在一起,生日是怎么过的,我没有一点印象;也可能就没过生日,就这么糊里糊涂过去了。现在想来,遗憾万分,却没法弥补。

  从今天往后,再过8年,到2027年的10月20日,正好是农历9月21日,我和父亲的生日又在同一天。那时我正好80岁,父亲108岁。我想,就冲着这,我也应该努力活到那一天,就为了再和父亲同一天过一次生日。

  父亲高寿95岁。这是一个生命的奇迹。他自小生活清苦,10多岁就寄人篱下过活,连多吃一个馒头都会遭受白眼和讥讽。年轻时染上肺结核,还有支气管扩张,作为流亡学生在大学读书时,因为营养不良两腿发肿、不能行走而休学一年。30岁因支气管扩张而大咯血。以后此病多次发作, 45岁那一年情况尤其凶险。止血后为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动了大手术,全麻,剖开半个身子,拿掉一根肋骨,切除一叶肺和其上的支气管。尽管这样,此后咯血的情况仍有发生。

  好在几次出现凶险病情时,都堪堪避过了那可能致命的境况。30岁那一次,家里遇到了贵人夏老师一家,他们不但帮忙照护一两岁的我,让母亲安心在医院照护父亲,还不断地给母亲一些钱,让她在几乎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可以交上医药、住院费和维持日常生活。45岁那一次,正好逃过了“三年大饥馑时期“;如果早两、三年发病,恐怕很难活过来。82岁那一次,咯血发作时正在南京开往无锡的列车上,我去接他们,母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爸爸咯血了!“我二话没说直接打的去了医院。由于救治及时,病情很快得到控制。我从小最怕的一件事就是父亲咯血,那是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母亲到老都记得很清楚,一旦父亲病情发作,我就会惊惶失措地对她喊道:“姆妈,爸爸又咯血了!”

  父亲去世并不是因为咯血,其实最后那些年他的病不再发作。父亲是自然衰老而去的,并不是因为某一种特殊的病,所以真正可以说是“无疾而终”。

  除了支气管扩张外,父亲并没有其它慢性基础疾病。到了晚年,也只有前列腺肥大能对他造成身体上的不适,但长期服药,效果还是不错的。他血压不高,血糖、血脂一直都是正常的,而且能吃能睡。他睡觉从来不需服用安眠药。烟早就戒了,酒也不喝。这是他得以长寿的重要原因。

  我觉得父亲得以长寿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爱情婚姻生活十分美满。父亲和母亲67年来互敬互爱,相濡以沫,他们真正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半。父亲年长母亲9岁,且工作担子更重,身体又有病,所以日常生活中都是母亲在照顾父亲,特别是到了晚年,在母亲心目中,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照护父亲。母亲把父亲的病当成必须攻克的难题来对付,自己研究中医,寻觅甚至创造适合父亲的良药,硬是把支气管扩张这个病魔消灭得无影无踪。母亲对父亲的照顾无微不至,甚至是以牺牲自己的身体健康为代价。父亲是一个幸福的人。

  父亲大约有三年时间完全失去人身自由,被强制劳动和接受批斗。他能够咬着牙坚持下来,除了母亲的不离不弃,就是我们四个子女对他的信任和忠诚。现在想来,我们最大的也许是唯一的骄傲就是,我们从未背叛过自己的父亲,从未揭发过他,从未想到要跟他划清界限,也从未因为他的问题不能被招工而怨恨他。有子女如此,夫复何求!这是父亲得以在非人的凶险境况中生存下来的重要原因。就我而言,对父亲的理解和信任是比较简单和容易的,因为我看的书或历史资料比较多,清楚知道那些整父亲的人加给他的罪名完全是莫须有的。说他是特务分子,所谓的事实不过是,他读高中一年级时,一次集中军训,教官宣布全体学生加入复兴社,军训结束后学生各自回校,再无任何其它活动,父亲从没把这当回事,早就忘记了。这算什么特务分子? 至于“反动技术权威”,“技术权威”说明父亲是真正的采矿专家,没有这样的权威,你这个矿开不开得下去,还是个问题。技术跟个人政治表现有什么关系?何谈反动?而三个妹妹对父亲的信任和忠诚,则更多地出自于感性和本能,她们无法想象父亲是一个坏人,因此在对抗外来邪恶势力的威逼利诱时,更为艰难一些。想到此,我这个当哥哥的要为她们当年的坚守点一个大大的赞!特别是老妹(小妹妹),当时她还未下放,驻学校工作队的头头要她在开会时发言揭发父亲的罪行,她回家见到父亲(那时对父亲的批斗刚开始,父亲还能回家),哭着说了这事。父亲要她去揭发批判自己,这是怕女儿遭罪。后来学校逼着她喊“打倒黄立生(父亲的名讳)”的口号,她就是不喊,为此被学校组织全班同学对她批斗长达半个月之久。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来说,这是多么的不易!

  现在想来,在那个非人时代对父亲的信任和忠诚,固然是我们姊妹四人对自己做人底线的坚守,其根本之处还在于父亲自身,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一个纯粹的人。

  “知父莫若子“,我自以为对父亲是很了解的。实际上父亲平素极少跟我聊天,几乎没有思想上的交流。他跟母亲倒是无话不谈,谈的时候并不避讳我们,所以才籍此知道他的一些想法,但仍然不能深知。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为人正直,生活极其俭朴,一心扑在工作上,责任心极强,待人谦和宽厚,有长者风。这些都是不错的。同时也觉得他老人家有些怕事,性格有些软弱,不像母亲那样敢作敢为;而且在决定一些重大事情时有些糊涂,往往对己不利,常常吃亏。现在细细想来,这后一种印象倒是我错了,错的原因有二:一是父亲的许多事情其实我并不知晓,二是我看事情的角度跟父亲不一样,父亲是一个纯粹的人,而我却不那么纯粹。

  父亲的性格看似随和,甚至有些柔弱,其实他柔中有刚,要是倔强起来也是十分厉害的,一点都不软弱。从母亲的回忆录中得知,父亲考上初中时,寄住在他二哥家,二哥二嫂嫌学费贵,不想让他去读书,他跟他们争吵起来,大发脾气,甚至气得昏倒在地。他在坚持自己的权利时,也是不含糊的。

  在上大学时,父亲是系学生会总干事,即主要负责人。他带头想了巧妙的办法,和同学们一起,赶走了那位因嫉贤妒能、玩忽职守而激起学生公愤的系主任。他自己却因此被学校的三青团视为危险分子,甚至被怀疑是共产党而受到监视,处境十分凶险,最后导致他在即将毕业时未能拿到毕业文凭。这也是从母亲的回忆录里才得知的,父亲从未给我们讲过这些。看来父亲也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为了大家的事情,为了正义,敢于出头,敢于对抗有权有势的人,而不考虑个人利益是否会受到损害。至于年纪大了以后,经历的磨难多了,言行上自然不会锋芒毕露,但骨子里的这股正气仍在,到一定的时候就会喷薄而出。父亲本来是离休待遇,但由于他在职工代表大会上给当时的矿长提了许多意见,还当众指出其人生活作风有问题,这是其他代表都不敢说的话,对方怀恨在心,采用不正当手段,想方设法取消了父亲的离休待遇,改为退休。不过父亲对此毫不在意,并不后悔自己的做法。

  工作走向是人生最大的事情,而且关涉到整个家庭。五十年代中期父亲面临两次选择,每次都选了生活环境和生存条件更差的地方,使得我们家由武汉到黄石,再由黄石到应城。母亲为此少不了埋怨父亲,我们做子女的虽然没有直陈父亲的不是,心中也是埋怨的,觉得影响了自己的生存和发展。现在想来,父亲这样选择自有他的理由,我们不能说他不对。他是以事业为重,不考虑对个人生活的影响。年轻时报考大学,他选择的是矿冶系,心中怀着实业救国的理想。第一次工作选择,他本可去大学教书,却仍然留在煤矿负责技术工作,是对这理想的继续。其实他身体有病,在矿区工作是不相宜的,而到大学教书倒更合适。他看重的是自己的事业而非身体健康。由源华煤矿调到应城石膏矿,是因为那里生产技术更落后,更需要他这样的专家去迅速改变其落后而险恶的状况。

  在黄石时,一次源华煤矿因工人吸烟将井筒烧着,造成重大火灾,死亡15人,还有不少职工未能出井,情况十分危急。父亲当时是另一个单位利华煤矿的工程处副主任。利华与源华两个煤矿属不同单位,但井下是相通的。火灾发生时,利华的许多职工在井下去源华那边营救,他们的生命也危在旦夕。这一天父亲支气管扩张发作,正在咯血,已请假躺在床上。利华的矿长别无他法,来找病中的父亲父亲听了这种情况,不顾自己的病,立即起床,详细了解灾情,通过认真分析,大胆而慎重地提出一个“反风”的办法来解救井下人员。抢险指挥部经过研究,同意采用这一方案,最终井下60多名两矿职工全部获救。在这一事件中,父亲充分展现了他的专业技术水平和临危处置突发事变的能力,就像一个带病上阵、指挥若定的将军。如果没有父亲这样的“技术权威”,这60多条生命就难以保全。这恐怕是父亲愿意留在条件艰苦、对身体健康不利的地方,而不愿去比较舒适安逸的大学的根本原因。

  父亲退休后,应城市有人想以高薪待遇聘请他负责开矿,被他坚决推辞了。他曾经为整个应城石膏的开采作过总体设计和规划,地下石膏的分布情况在他是了然于胸。但他不愿意让别的人来开采这些矿产,觉得如果这样做了,就等于为了自己得一点好处而出卖这些矿山,这对不起他工作过的应城石膏矿,尽管这个单位的人残忍地、惨无人道地对待过他。他这是真正的以德报怨,甚至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德”,而是必须按照自己的原则去做。

  退休后很长一个时期,不断有企业的人来找父亲帮他们解决生产技术上的难题。父亲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而且还要做一顿像样的饭菜招待他们。这些人来找父亲,也就带点土特产上门,即使请父亲去现场解决问题,也最多给一笔三两百元的车马费,而他们要父亲解决的问题,往往关系到企业的存亡,是一个矿区能不能存活下去的问题,而这样的矿区建成的费用少说也得数千万元。

  一次,一家大理石矿的人找上门来,带来的礼物是两箱猕猴桃罐头和一壶食油,请父亲给他们解决生产上的一个大难题。父亲去了现场,为这个矿制订了开采方案,在以后的试验过程中又去了多次解决遇到的具体问题,最后这种开采方法获得成功,它在国内属于首创。这个矿请父亲主持对这一项目的鉴定会,参加的专家学者一致通过了这一方法。而该矿给与会者的报酬是每人500元,父亲也是500元。然而后来该矿向另一单位转让这一开采技术,却收取了数十万元的转让费。

  这样的情况看得多了,我心中很是不平。我对父亲说,提供技术咨询和服务应该收取合理费用,不应该是完全免费的。我为父亲申办了一个技术咨询服务部;我对父亲说,如果有人再来找他解决技术问题,就让来人先找我,签订了相关的咨询服务合同后再提供技术服务。结果这个服务部是白设立了,父亲根本就不配合,一次都没有用过。只要人一来,他就立即接待;如果有车接,他就跟人家去现场解决问题,什么报酬不报酬,他根本就不考虑。在他看来,别人来求他,是尊重他,看得起他,他的价值已经得到充分体现,这就够了。

  不仅对单位,就是对个人,父亲也是一心为对方着想。一家企业为了感谢父亲对他们的帮助,指派了一个职工陪着父亲和母亲去庐山游玩。临去前这人却对父亲说,他家在农村,正是农忙时节,他要回去帮家里割谷插秧,是否可以不去。于是父亲就同意了这人的要求,不去庐山而径直回家了。然而母亲还从未去过庐山,就失去了一次游览的机会。这真是“君子可欺以其方”。这人陪伴父亲去庐山,是单位指派给他的工作;如果不陪父亲,他就得干别的工作,单位决不会批假给他回家干农活。他是利用了父亲的善良和待人的宽厚,哄得老人的同情,来谋取不该有的利益。

  就这样,父亲所有的技术咨询和服务都几乎是无偿的,他和母亲的生活来源完全靠他们的退休金,到后来,这点退休金仅能维持日常生活。由于可报销的医保标准极低,他们看病吃药的钱大都得自己另外掏,然而他们没有钱,都是由我们子女为他们承担。而且有一段时期石膏矿发不出退休工资,他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如果没有子女的接济,他们的生存都成了问题。即使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情况下,父亲仍然坚守自己的原则,一如既往地为他人提供无偿服务。

  其实父亲内心总是坚守着一些东西,只是我们有时不太明白而已。大约是1972年或1973年,上面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有所松动,父亲结束了被监管劳动的生活,被指派到生产科上班。这时我们姊妹四人都在农村,一个都没有招工出来。虽然按照政策,我们可以被招工了,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去求那些掌握政策的人发发善心、网开一面,我们还是招不出来的。于是母亲除了工作,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在这种到处求人的事情上。一次母亲对父亲说,已经联系好了一个管事的人,要请那人吃饭,但对方提了一个要求,希望父亲作陪。父亲不想去,母亲坚持要父亲去,后来父亲竟流下眼泪,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哭,内心的震撼无可名状。大概父亲觉得这样去求人,是十分屈辱的事情,他实在难以承受。他一辈子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绝不愿求人。当然最后他还是去了,这是为了孩子。

  父亲的屈辱就是我的屈辱。在父母低三下四、百般求人的情况下,在农村呆了近5年的我被招出来了,但我一点都不高兴,因为这是以严重伤害父母的自尊和人格为代价换来的。这种屈辱感导致我不甘现状,拼命向前,经过多年努力,终于在1980年以优异成绩被中国社会科学院、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和东北师范大学同时录取为研究人员和研究生。父亲看到中国社科院的录取通知书时,高兴地说:“这不是中翰林了吗!“我感受到父亲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不过当时觉得父亲的这个类比在观念上是否有点陈旧,但后来看到一篇文章中提及一件事情:50年代毛泽东问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即后来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如果不设学部委员,也不改设院士,那么改设什么好;郭沫若的回答是”翰林“,毛泽东听后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看来父亲的认知水平不见得比科学院院长差。

  以上所说的这些,完全推翻了以前我对父亲有过的那些错误印象。父亲是一个纯粹的人,在儿子的心目中,纯粹得近乎为神。这种纯粹指的是什么?我在父亲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文章中其实已有提及:“想想父亲这一生,就像鲁迅说自己那样,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不过那时还未能把这跟“纯粹”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我曾在母亲的一张照片背面题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是:“仰之吾母何其高,景行行止愧不肖。”对于父亲我有同样的感情。我说“景行行止“,我说自己”不肖“,我说有“愧”,是因为我没有父母那么纯粹,所以有时会误解他们。但既然认识到这一点,我终究是他们的儿子,骨子里跟他们是一样的。父亲去世前不久,一次在通话中,我说了一些事后,父亲喊了我一声“好孩子”。这让我惊讶不已,因为六七十年来,包括很小的时候,父亲都没有这样称呼我。“知子莫若父”,这是父亲在他头脑完全清醒时,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用语言表达自己对儿子的爱和肯定。

  有父母的目光看着我,有父亲这一句“好孩子”的声音,我总不会变得太坏吧!如果能这样,他们就后继有人,他们就活在我身上。这是我此时最想对父亲和母亲说的话。

  写于2019-10-19(农历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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