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在派出所里的每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几个废品收购站的有事要做,只留下一个人,其余的都回去了。眼下要做的就是迫切地了解到男孩的身份信息,毕竟这种事应该通知他所在归属地的警方知道。想获得男孩的身份信息,目前所有的线索只有通过他随身携带的物品获得,于是民警试图从他背包里找到一些相关的线索,果然不负众望,男孩的背包里居然装着自家的户口本!民警联系了男孩户口归属地的派出所,对方声称这段时间没有接到人口失踪的报案,他们会到男孩家了解情况以后积极联系这边警方。
既然人家那边都接手要管,那这事这边还该不该管?
当然是要管的!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还在九年义务教育的范围内,家长可以不管,但是,凡是良心没有泯灭的人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家庭矛盾导致的出走尚可调解,如果是家庭暴力,那更得让家长也受受教育。
尽管一切都是猜测,毕竟男孩在外流浪,家长没有报警是事实。
背包里除了一些衣物就是那本被男孩视为珍宝的笔记本和户口本,具体笔记本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好奇但不敢侵犯他人隐私。
中午过后,昨晚执勤被狗伤着的民警回来了,刚进来就询问男孩的消息,这时办公室的电话急促地响起,他接了电话后说是男孩户口所在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他们声称,虽然他家人还在,但家里就剩男孩孤家寡人一个,母亲多年前因病去世,父亲常年在外务工,很少回家,务工地点不定,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务工,只能向他经常和他一起务工的工友们打听他的下落以及联系方式。等待他的消息需要一些时间。
所有人的想法都一致——男孩就是要去找父亲!莫非他知道父亲在哪里务工?
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到男孩,带他去见他父亲也好,送他回家也罢,只有找到他才好做定夺。被狗伤着的那位民警主动要求参加任务,于是在他的安排下,民警分为两拨行动,一波由他带队前往商场,一波留在所里通过监控捕捉蛛丝马迹,我跟了前往商场的那一拨民警,迅速出发。
然而,商场里的监控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仍然只是看到男孩进入商场,然后再没见他出来过,既然没出来,那就注意商场里的一些细节。监控画面从他进入商场开始播放,我们发现他只是在商场里闲逛,后来他走到一个角落便没有了踪影。
“这个地方通向哪里?”一直负责此事的民警问商场经理,经理说:“这里通向卫生间。”
“卫生间方向有没有其他通道?”民警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不料经理说:“没有,其他安全通道不在卫生间这个方向,但是,安全通道的地方监控都能监控到,就是卫生间这一片昨天监控坏了,报了维修,现在还没修好。”
“去了卫生间然后就凭空消失,怪了,”民警思忖道,然后按了暂停键,看着画面若有所思,突然一拍大腿,指着画面上一个穿着一身休闲装,带着帽子的人沉声说,“这个人之前没有进入商场,然后,男孩消失,他出现,是不是感觉到很蹊跷?”
“对呀!”在场的人幡然醒悟。
再次看了监控画面,男孩的确在衣帽区逗留过好长时间,还去过收银台付款,之后去了卫生间,出来整个人就大变样了。
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要逃离我们的视线?居然和我们玩起了换装游戏!人小鬼大。
男孩换了衣服后直接出了商场,之后就离开商场监控的范围之外。
民警立即和所里的同事联系:“注意了,孩子从商场出去后是一身黑色休闲装,衣袖中间竖着一条银色,黑色棒球帽,帽檐上有银色亮片。离开商场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四十六分!立即全城搜索!我小组负责找人,你负责提供线索!立即马上告诉我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也许有人会认为,寻找一个孩子何必弄出如此动静?试问,如果是您的孩子走丢,您是不是也希望民警无条件全身心展开寻找行动?将心比心嘛,都说了,这是未泯灭的人性。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要问你。”民警扭头看我。我惊讶:“哦?什么疑问?”
民警阴沉着脸继续开车,手臂上结了痂的伤口格外显眼,看着他的伤口我不寒而栗,真不敢想象为了保男孩周全,短短的几十秒他是怎样和几条野狗周旋的。
民警沉思几秒才对同行的同事说:“我要先回所里一趟,找男孩的事交给你们了。”
其他人上了另一辆车,而我和急着回所里的民警一起驱车朝派出所出发。
民警脸色突变令我感到诧异,我想大概是因为男孩迟迟找不到,所以他不高兴,然而他把我带到审讯室,居然对我展开审讯!
“虽然你提供的证件足以证明你的身份,但是我不得不怀疑你的动机,男孩是不是你们半道上遇到的,除非他亲自证明你所说的一切具有真实性,不然,我有理由怀疑你拐卖人口。”民警开门见山说出审讯我的目的。
我只有苦笑的份了,凡事都要讲究证据不是?我说我半道上遇到男孩,带他找民警帮助他回家,谁信?我说我冤枉,谁又相信?
“在没有找到男孩之前,我们确实不能放你走。”民警说得斩钉截铁,我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对于你的做法我保守我的评价,但是,如果是拐卖,我干嘛要自投罗网?他见到人民警察干嘛又要想方设法逃离而不是选择求救?打击罪犯是你们的天职,但是,这次真的弄错了。”
“人可以在威胁,恐吓的情况下选择闭嘴,甚至不会相信任何人。”这就是民警的理由。
“被诱拐,干嘛要拿上自家户口本?”这个算是我最有力的辩解吧,不料民警说:“这是最好的掩耳盗铃的手段。”
有谁会亲自登门诱拐人口?还想出拿走户口本的馊主意?我恼怒,但我依然心平气和:“同志,做过的事要负责,说话之前也要考虑下有没有能力负责所犯下的错,虽然我支持你的工作,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既然是拐卖,干嘛要来贵所自投罗网?”
“暂时不要辩解,我会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的清白。放过一个坏人就是玩忽职守,先对不住了,委屈你一段时间,一旦查明真想,清者自清,污浊者自食其果。”
好一个清者自清,我说我清白,谁信?想不到我胡小易竟然好心办了坏事。狗血的人生莫名地展开扑街节奏!
我想到了向机构求救,转念又想,算了吧,老妈老爸要是知道了,又该担心了,我还是相信清者自清。不过就在此时武纪伟打来电话问我情况如何,我不得已和他说了这边的糟糕情况,他非常惊讶,说马上要出发来替我证明清白,我担心他有公务在身,就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暂时被限制了自由,还好就只是在接待室里不得擅自出去,其他民警还在展开对男孩的搜寻,在经历了漫长的几个小时的煎熬后,怀疑我有作案动机的那个民警进来,身后跟着一人,不是男孩,而是杨建飞。民警拿着机构开具的证明,以及我居住地所在的公安机关开具的无犯罪记录证明,严肃地对我表达了歉意。在和杨建飞寒暄几句后,大概是脸上有些挂不住,就出去了。
“看看,好心办了坏事,”杨建飞鼓着腮帮看我,“武先生第一时间就通知我了,要是不把事情弄清楚,这莫须有的罪名可就落你身上了,犯罪记录可会毁掉你的一半人生,没有人会计较它是不是无中生有,你是不是傻了?送救济站,收容所不就行了?”
我说:“杨教官,当初我离家出走,你要是把我送收容所而非派出所,我今天面临的又会是怎样的人生?你知道的,以我的倔犟,在收容所,我会逃离。逃离,注定流浪。我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发誓永不回头,哪怕注定悲催的人生。现在看到这个流浪的男孩,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孤独无助,却要假装坚强,幸好,我遇到了你,我也要像你一样,帮他回家,我更希望世间能多一些像你这样的人。”
“别别别,”杨建飞把我按在椅子上坐好,“眼圈干嘛红了?进沙子了还是我在你面前剥洋葱了?”
我承认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我还是不好意思去揉一下。
先前出去的民警进来,手里多了两杯茶,招呼杨建飞坐下后便和我道歉:“对不住了胡老师,因为我的错误,让你受委屈了,这事闹的,还惊动了我的师哥……”
“职责所在,可以理解。”我说,“您不用内疚。”
民警往杨建飞身边一站,介绍说:“你们都这么熟了,不过我还是要介绍一下,杨建飞杨教官,我的师哥。”
“杨勇,”杨建飞向我介绍民警,“比我晚一届毕业,杨杰,他弟弟,也在这里工作。”
“就昨晚和我值班的民警,我弟,杨杰,现在还在监控室呢,够敬业的。”杨勇说。
正说着话,外面热闹起来,出去寻找男孩的民警们回来了,这回可没有空手而归,男孩被带回来了,尽管满脸写满极不情愿,还是乖乖面对现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喝水。
“郊区找到的。”一个民警说。
“好了,大家都辛苦了,我泡好了茶水,喝点茶,歇息一会,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安排。”杨勇说。
“又是毛尖,”杨杰端着杯子过来,“而且人人有份。”
“你小子少阴阳怪气的,毛尖怎么了?提神醒脑,”杨勇正色说,“大家都没休息好,但是在任务面前就该打起精神来。”
“好了,少显摆你们单位有毛尖喝,办正事要紧。”杨建飞这一提醒,杨勇把茶杯放下,走向男孩,看着男孩说:“言归正传。”
男孩抬头看向杨勇,目光落在他伤痕累累的胳膊上,盯着那些长长短短的抓痕看了半晌后,也许是动力恻隐之心,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光芒,顿时泪花闪烁。
“孩子,现在是不是可以跟叔叔说说,为什么要从家里跑出来?”杨勇原来除了严肃,还有温柔的一面。
男孩环视四周,突然问:“我的包呢?”杨杰把他的包拿过来,男孩从包里翻出笔记本,展开,指着上面的地址说:“我爸爸就在这里打工。”
“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杨勇问。
男孩声音很低:“工地,架子工。”
“哦,架子工,我知道的,我家附近最近在盖楼房,那些架子工们就站在胳膊粗的架管上,把重达几十斤的架管立起来固定好,而且还是一个人完成的。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悬崖峭壁上孤独的雄鹰,处境危险着,但仍然咬牙坚持着,了不起!”杨勇由衷的竖起大拇指。
男孩低头不再说话,杨勇说:“孩子,如果你的爸爸现在正处于几十米的高空,突然得知你徒步去找他,这样的打击你让他该怎么办?你的所作所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你想过吗?”
男孩抬头看杨勇,继而又垂下头去。
杨勇继续开导:“也许没人能体会到你这些年的孤独,但是,你的爸爸能体会到,他也很想你,只是为了生计,没办法,才选择了远走他乡,没有人愿意去干那种危险的体力活,只是没办法。我的老师对我说过,想要成功,就必须耐得住寂寞和孤独,你的成功就是学业有成,而爸爸的成功就是不辞辛苦供你完成学业,过上比他优越的生活。所以,这次见到爸爸以后,回家努力学习,也算是对爸爸的安慰。”
“我能去见爸爸了?”男孩抬头,满脸欣喜。杨勇用力点头说:“我们会带你去找爸爸,但是你要答应叔叔,以后绝对不要这样冲动了。”
男孩用力点头,急切地问:“什么时候才能出发?”
“联系上你爸爸,咱们就出发!”杨勇故作严肃顿了顿才说,“既然有钱,买衣服,干嘛不坐车去找爸爸?”
“我只想去找爸爸,但是……你们……我就只想着脱离你们,赶紧上路,原来计划这些钱可以买些干粮,可以撑到找到爸爸的那天,结果为了计划好的事可以进行,全用来买了衣服,心想着能出城继续赶路,没曾想……”
“没曾想,换了衣服想出发,结果还是被我们找到了,钱花没了,计划也落空了,是吧?”杨勇看着男孩,男孩垂下头去。
“你知道这里离你爸爸干活的城市有多远吗?万一迷路了怎么办?暑假转眼就结束,你还来得及赶回学校上课吗?想过没?”杨勇声音不高,但着实把男孩吓着了,他缩着脖子,怯生生说:“我有地图,不会迷路。”
“胡闹!你这样走,走到猴年马月?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你那辛苦劳作的爸爸考虑!”杨勇好不生气,见男孩缩着脖子,一双大白眼里泛着怯怯的光看着自己,于心不忍,语气软了下来,“对不起,吓着你了,叔叔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先吃饭,我联系你爸爸,然后我们就出发。”
“叔叔,”男孩咽了下唾沫说,“我可不可以不去见我爸爸了?”
“啊?”杨勇的五官几乎要扭成一个大大的问号,不止是他,在场的人都愣了,杨杰刚喝到嘴里的茶直接喷出来,猛咳一番之后纳闷了:“不是……你什么意思啊?”
“谢谢叔叔们对我的教导,我知道错了,不要通知我爸爸,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所以,我还是选择回家。”
“那,你不想见你爸爸了?”杨杰眉毛耸得高高的,凑过去。
“想见,但是,这种见面方式只会让他不安心,我怕他以后上班都会分心走神,叔叔您刚才也说了,他的工作很危险的,我真的不给他添乱了,叔叔,我还是回家吧。”男孩从惜字如金到快言快语,简直判若两人。
“想好了?”杨勇试探着。
“想好了,”男孩语气坚决,“我再也不会这样冲动了。”
杨勇看向杨建飞,看意思是等他拿主意,杨建飞似乎对他手里的毛尖茶更感兴趣,盯着杯子里优哉游哉漂浮的几片茶叶,摆手笑道:“你看着办,别看我,我不敢参与贵所的事务。”
“给个建议也好啊。”杨勇对杨建飞的敬重可不是一般的。
“那我就插嘴一句,尊重孩子的意思,听听,话中自然有道理,”杨建飞把茶杯一放,朗声说,“还有任务在身,不敢多留,走啦。”
杨勇对着男孩耳语一番之后,男孩露出笑容。
就这样,男孩的事情算是有了交代,我和杨建飞离开时,杨勇特地来送我们,在上车之前握住我的手,无比诚恳地说:“对不住了胡老师,差点闹出大误会。”
“杨警官职责所在,打击罪犯义不容辞,不过幸好没给我备案,哈哈哈。”我爽朗地说。
杨建飞过来与杨勇握手告别:“我们先回去了,你公务繁忙,不便打扰,就送到这里吧,有空我还会来找你喝毛尖。”
“这次多亏师哥前来解围,不然我可要犯错了。”
“哪里的话?追求真相,秉公执法,杨勇,别怂。”
告别杨勇,杨建飞和我匆匆赶路,要知道暑假即将结束,在结束之际还有一些收尾工作要准备,这次请假就耽搁了一些事情,幸好有杨建飞他们一手操持着。
我很庆幸,世间果然有像杨建飞这样的人,有杨勇,杨杰,派出所的同志们,还有……我,算一个吧。真希望有更多的人不约而同传递着这样的正能量,别问我们为什么,这事就没有所谓的为什么可解释,如果非要说,那就是不想装着视而不见,不然哪天突然想起自己的冷漠,良心会痛。
人是活的,心是热的。
至于男孩为什么抱着笔记本不放,我懒得想但是又忍不住要想,也许笔记本里藏着自己的心事吧?也许是无法与爸爸分享的喜悦,无从说起的苦恼;也许是中秋月圆夜,合家团圆的美好日子里独自面对的孤独吧?或许又是春节之际爸爸回家,带来几许欢乐,之后毅然踏上远走他乡的长途汽车,留给他无限的离别惆怅吧?厚厚的笔记本,记载着他无数个日夜的欲说还休,我不知道他的童年有没有很孤独,但我确实看到了少年时期的他不顾千山万水的阻挠,毅然寻觅亲情的决心。
他冒然做出不负责任的决定,谁也不忍心责怪,他只是寻求缺失的温暖和呵护;不想让父亲有后顾之忧,决定瞒着父亲,选择回家好好读书,我们心疼他的懂事,却无法给予他那些缺失的东西。
至于杨勇和男孩说了些什么,我还真猜不到,不过我还是有点八卦精神,问杨建飞:“不知道杨勇和男孩说了些什么,看把孩子高兴得。”
“孩子,暑假结束意味着国庆节的到来,国庆放假,我带你去找爸爸,不过这次的理由要妥当一些,既让爸爸见到你非常高兴又能安心上班,关键是不总去怀疑你去见他的目的才对。”杨建飞开着车,说着话,好不得意。
“杨教官,你咋知道的?”我摸摸脑袋,“你会读唇语?”
“我没有那么神,是我背地里给杨勇出的主意,无论如何,这孩子都得回家去,找个机会,自然带他去见他爸爸,眼下他如此冲动,是不可取的做法,一是为他好,二是为他爸爸好,父子见面这事就得舒心,而不是揪心。”
我恍然大悟,拱手赞叹:“佩服佩服!”
“少来,差点给自己黑锅背,你还得意?”
“这样做不对吗?”
“你说呢?”
“对的。”
“你说对的就是对的,反正我觉得也是对的,就是要打消孩子冒险的念头。”
杨建飞开车,我睡觉,漫天星辰中我醒来,发现已经到了自家门口,杨建飞朝我笑:“虽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但是休息一秒是一秒,明天还有重要的事等着在咱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