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夏令营结束，孩子们也累了一天，领导特意批准，今天休息一天。我请了假，回到家，准备明天带着老妈飞北京看病。
在回家的途中，我去了超市，买了一大堆生活必须品。不是去北京的途中用的，而是专门给老爸买的。
别看老爸撑起家里的一片天，是个硬汉子，不过，他的内心也是柔弱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不会做饭。
老妈提前把菜单发给我了，我只需要按照菜单买菜就是了。
我把车停到车库，便一头“扎”进超市，因为已经是晚上八点四十，超市九点半下班，我显然有些心急，有种“打劫”的气势，取了购物车便匆匆朝蔬菜区火速前进，不料，购物车撞上拐角处拐出来的杨玉洁——虽然我已经急速“刹车”，但是，她的手机和一把雨伞还是被我撞到地上。
好像，我与杨玉洁每次的见面都是以“撞”出场。
“前方有敌军，需要你十万火急前去支援吗？”杨玉洁捡起手机，调侃我。
“没摔坏吧？”我哪顾得上反驳，最关心的还是有没有把人家的手机摔坏。
杨玉洁轻笑：“还好，没事。”
我吁了口气，捡起一边的雨伞递过去，抓抓头发，讪笑着反击：“你是不是习惯从拐角出来？”
“那倒没有，倒是觉得你这风风火火的习惯得改，什么事呀这么急？救火的架势。”
“超市不是快下班了吗？买菜呀，动作慢了可就买不到了。”
“我也是买菜，明天休息，正好放慢节奏，享受生活。”
“哦，明天你就可以大显身手，自己动手做大餐了……”
“我不会做饭，我妈直接说我是笨蛋，我不服气呀，不会做饭可以学。我可不像你，有阿姨疼着你。”
“看来，抛开工作，剩下的就是油盐酱醋这些家务事了，”我不禁感慨，“怪不得人们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吃了吗？要不就是娃娃在哪里上学？哈哈，茶余饭后讨论得最多的。”
杨玉洁说：“是呀，这些貌似啰嗦的话，其实才是一个人乃至所有家庭对生活的态度，没有这些态度的支撑，生活将索然无味。”
“那是，生活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怎么讲？”杨玉洁不解，看着我。
“怎么说呢？反正就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那些油盐酱醋的琐事扰乱了心智，总想着逃离现实，到最后，还都不得面对现实？因为每个人都清楚地认识到，没有现实的生活就是虚拟，精神可以活在虚拟世界，可是你的感官，你的心肝五脏可不能面对虚拟呀，衣食住行哪样是靠虚拟模式进行的？还得不是要直接面对？不面对，结局就是那什么翘翘。”
我说之前那句话的时候是胸有成竹的，所以我回答杨玉洁问题的时候也相当轻松，我自己都可以当做是有道理的，还真不希望是满嘴跑火车的歪理。
“死翘翘，”杨玉洁把我不好意思说的话补充完，推着购物车就往蔬菜区走，“我总不能幻想妈妈还在身边的日子，不自己动手，总幻想自己窝在舒适的沙发，妈妈在厨房准备美味的饭菜，结局还真是那什么翘翘。”
“死翘翘，一句话，不想面对，还必须面对，”我说着跟在杨玉洁身后，“出门带雨伞，真够仔细的，晴天多好啊，可是我就觉得你盼着老天爷下雨呢，求雨大神。”
杨玉洁回头：“你才是求雨大神，出门的时候感觉气候有些闷热，手机提示说今晚有雨，以我的判断，大雨将至，带雨伞是必须的，倒是你，等着变落汤鸡好了。”说着扭头向前，又回头补充，“以我多年的判断，我的预感还是超准的。”
杨玉洁笑得好不得意，好歹我也是她的同事，在她看来我就是个冤家，还巴不得我淋大雨呢。
“别忘了，超市有共享雨伞，还有，超市有雨伞卖。”我笑了，跟胜利了似的。
杨玉洁无奈回头，那表情好像在说：好吧，算我输。完了补我“一刀”说：“照你这样粗心大意，你家肯定成为雨伞的天下。”
蔬菜区，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身边走过去，是严安然。
“严安然，你也来买菜呀？”我过去打招呼，“妈妈呢？没跟你一起来？”
严安然回头看我，显然很惊喜：“胡老师，真巧！还能在这里遇到你。”
“是呀，我也是来买菜的。”我说。
“我妈在家休息呢，我家就在附近，出来买东西也方便。”严安然说。
“那好，超市快下班了，我们要抓紧时间哦，”我说，“还有，买了东西赶紧回家，不然妈妈会担心的，还有，可能要下雨。”
绕了一圈，购物车里堆满了食材，这下终于可以满载而归了。严安然和我道别，便去结账了。
环视四周，不见杨玉洁的身影，超市里响起马上就要下班的温馨提醒，我推着购物车朝超市出口走去。我尽量小心些，生怕在某个拐角处，杨玉洁又毫无征兆地“杀”出来。
外面，还真下雨了，而且还不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街道上雨水横流，有车辆疾驰而过，车轮扬起的水花四处飞溅。
风卷起雨水肆意泼洒，超市门口的一小片能遮风挡雨的平台都聚满了雨水，严安然缩在角落，一步步向超市里退。怀里抱着购物袋，手里数着一些零钱，然后叹了口气，一脸无奈。
我返回超市物质共享区取了雨伞出来，严安然冷不丁被我突然递上去的雨伞吓了一跳，仰头看我，朝我微微一笑。
“回家吧，妈妈还等着你呢，”我报以微笑，说，“记得雨伞还我，超市的雨伞，要还的。”
严安然笑得很灿烂：“谢谢胡老师，真是雪中送炭，好温暖。”
“是雨中送伞，不足挂齿。”我说。
“那我走啦，下雨天开车小心些。”严安然朝我挥手道别，我挥手回应：“注意安全。”
风很大，雨水下得毫无规则，四处乱拍，撑着雨伞的人们在雨中艰难前行。雨伞在雨中显然起不到丝毫的作用，每个人身上湿透，脸上充满无奈和厌恶。
我驱车前行，瞥见严安然怀里抱着购物袋，死死抓着雨伞，迎风艰难前行。我放下车窗正要叫她，这时一个妇女匆匆跑来，她是严安然的妈妈，之前在机构见过。她人刚到跟前就边把手里的一把雨伞撑开，一边嗔道：“安然，怎么去那么久？妈妈满大街找你呢。”
严安然显然听得出母亲的不安和关怀，但是她只是淡淡地说：“我没事，你出来干嘛？你就不该跑出来找我，雨这么大……”
“赶紧回家。”严安然的妈妈举着两把雨伞，企图遮挡那些拍打在女儿身上的雨水，但是无济于事，她自己早就淋湿了。
“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我出来买菜呢。”严安然的妈妈满怀内疚，我都感受到了，相信严安然也不例外吧？不过她依然不咸不淡地说：“回家。”
“好，回家。”
我的视线被雨雾遮挡，雨中艰难前行的母女二人越来越模糊。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知老妈，我要晚一些回家。之后，我驱车前行，在严安然母女身边停下。
“严安然，我送你们回家。”
雨水声势浩荡，以至于我说话都要大声喊出来。
……
大概几分钟以后，严安然家到了，她家就在超市后面的小区，只是到达小区的大门需要绕着超市拐个弯，再前行。
严安然的妈妈边下车边抱怨负责设计小区版图的设计师，说干嘛不把小区大门直接设立在超市这边。因为我在场，严安然显得相当尴尬，说：“把门设立在超市这个方位，那得给多少人带来麻烦？你说出来逛逛超市，还要避让从小区出来的车辆，影响心情不说，重要的还是安全隐患。”
“就你懂，行了吧？”严安然的妈妈把雨伞举到女儿头顶，嗔道，“所以，叫你好好读书是没错的，别像我，这点常识都不懂。”
严安然没说话，取了东西和我道别，她妈妈热情地邀请我到家里坐坐，我由于要赶回家，就拒绝了。
“其实，”严安然的妈妈有些窘迫，“其实，刚才不知道怎么就停电了，我也是准备出来买蜡烛，超市关门了，没买不着……可是别人家都亮着灯，我估计是保险出了问题，物业的找不着，要不，麻烦胡老师了，帮我们看看保险有没有问题。”
“妈，我会，上次出了问题不都是我弄好的吗？”严安然说，“不过，胡老师到家里坐坐吧，喝杯热茶。”
既然严安然的妈妈需要我帮忙检查保险，我也不好推辞，也就爽快地说：“好的，我可以去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还真不放心严安然去碰电。”
严安然家住在高层，借着手电的光亮，我检查了电表保险，只是烧坏一根线，严安然从工具箱里找到一根备用线，接上后就通电了。屋子里布置得很温馨，书房里摆着一个大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书架前面是一张长长的书桌，上面还有一张没有写完的试卷。
“胡老师，来，喝杯热茶，”严安然的妈妈端了杯热气腾腾的茶过来，邀我去客厅坐。见我盯着试卷看，便说，“这些都是安然没写完的试卷，她上学的时候，每天回家我都会安排她写一些试卷，每个科目的都有，这些试卷可是我托人在北京买的，还有上海的。反正，我一直都托人在全国各地购买不同的试卷，供安然学习。”
严安然的妈妈笑容里充满了成就感，俨然为伟大的母亲感到自豪。
“她有时候不按我的安排去做，要知道为了买到这些试卷，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劲。可惜，娃娃大了不由人，这些试卷一直放到现在，动都没动，”严安然的妈妈脸色暗淡下来，叹气说，“我就一直摆在这里，我想有一天她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严安然靠在门框，手里拿着一罐酸奶，咬着下嘴唇，盯着自己的母亲。
“妈妈说的都是对的，你还别不服气，不服气就自己出去挣钱养活自己呀，别忘了你手里拿的酸奶还是我花钱买的呢。”严安然的妈妈整理着书桌上的一些书籍，朝严安然翻翻白眼嘟哝着。我看到她的手心有一条长长的，结了痂的伤疤。我突然想到那天严安然说，她妈妈去了机构找她，两个人争吵的时候小提琴的琴弦勒伤了妈妈的手。看到她妈妈现在的样子，我可以想象到她抬起血淋淋的手打了自己女儿一耳光的情景，样子一定是狰狞恐怖的。
严安然揭开酸奶盒的盖子，听她妈妈的一番话后又盖上，颇感无奈：“我就知道你会让胡老师来评理，你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的不容易，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女儿。可是，这么晚了，就让胡老师回去休息吧，清官难断家务事，纵然是旁观者清，当局者仍然执迷不悟，结果不会很乐观的。”
“这话就是说你嘞，要不是你执迷不悟，我还用这般操心？”严安然的妈妈俨然很在理，说得振振有词。
严安然转身去了客厅，她妈妈邀我去客厅坐坐，我喝了口热茶说：“不了，这下保险没什么问题了，我也该回去了。这茶不错，正中的大红袍。”
严安然起来送我，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妈妈又吩咐：“胡老师，在机构你可得多多管教我家严安然，这孩子天生傲气，以为自己的学习已经达到巅峰，就去拉什么小提琴，这不，拉小提琴的那段时间，她成绩直线下滑，一塌糊涂。”
“妈，您别忘了，考试的时候我头疼，发高烧，没发挥好而已。”严安然争辩说，话音刚落就换来妈妈的一通抢白：“别把生病当成你考砸的借口，没用的，你不争取，难道要我们替你争取？”
严安然无力叹息：“好吧，我妥协，我承认我说不过你，我就不应该活成我自己，我应该活成你想要的样子，好了吧？我会在你安排的所谓的快乐里祭奠我撒满泪水和汗水的成长之路，我的努力换来了你的荣耀，掌声，赞叹，夸奖，所以你感到成就感十足，你可知道，哪一样没有融合我的眼泪？我唯一的爱好都被你剥夺，我不再争辩，就活成提线木偶，任你摆布就是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好吧，不听话，以后可有你哭的时候。”严安然的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因为我在的缘故，她也只能摊摊手苦笑。
气氛有些尴尬，我不能一言不发，我说：“好了，严妈妈，我想，你们需要坐下来心平气和谈谈，争吵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胡老师，让你见笑了，以为有你在，她会听话些，哎。”严安然的妈妈显得很疲惫，这个时候她希望我能说严安然几句。但是，我这个旁观者心里清楚得很。
严安然和她妈妈送我下楼，她把雨伞递给我，对我说：“胡老师，谢谢您送我们回家，还有，刚才就是一点小插曲，您别在意。”
“不会的，”我说，“我都清楚。”
“真的不要在意啊，胡老师，我们就是吵习惯了，别无用心。”严安然的妈妈显得很窘迫，急忙解释。我说：“真没事，谁家都会因为一些事小吵小闹，吵完也就没事了。”
严安然的妈妈这才释然：“不在意就好。”
正要上车，我想起一件事，便绕道车尾，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香樟树做的盒子，里面是严安然的小提琴，那天被她摔了以后我便捡起来，回家的途中去了琴行换了弦。
“严安然，记住，有爱好的你才是你。但是，记住，别把爱好当成你的一切，想要更好地生存就必须拿出实际行动，这就是现实。”
严安然看看妈妈，再看看小提琴，陷入纠结之中。而她的妈妈则盯着她，看着她在管束与自由之间挣扎。
雨水落在香樟盒子上，敲击出沉闷的声响。
严安然的纠结仿佛让我看到了她内心深处回荡的琴声和满脑子乱撞的各种方程公式以及大片大片的文字。
最终，严安然没有接小提琴，我的双手捧着盒子停留在半空，看着她转身进楼。这个转身她鼓足了勇气，鼓足了勇气做一个乖孩子。这就是现实，有人可以鼓起勇气做好孩子，却很少有人忍心鼓起勇气去追逐梦想的轨迹。
这也许就是孩子对家长的爱吧？这种爱叫做成全。成全所有的美好，打碎自己的梦，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严妈妈，”我说，“管束适可而止，孩子学习累了可以放松一下心情，放松的方式正是她所追求的东西，比如安然，拉小提琴就是她放松的方式，也是她的自由，既然是自由，我们何必再干涉呢？孩子的优秀背面其实都是艰辛的汗水和苦涩的眼泪。我想，您也和我有过这样的感受，那就是还没来得及成长，就要背负一些压力，压力之下，早已不知道快乐是何物。”
严安然的妈妈抹了下眼睛，说：“胡老师，您是第一个对我的管教方法提出建议的人，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感悟。之前，其他家长们总是夸奖我家安然学习好，很努力，夸我会教育，我就特别有成就感，就不断鞭策她努力学习，却忽略了她的真实感受。看来，都是被虚荣心冲昏了头脑。”
“您能有这样的感悟，实在难得，将心比心，才能相互理解。”我颇感欣慰。
严安然妈妈接过盒子，说：“好吧，小提琴我会交给我家安然，谢谢您了，琴弦断了，一定是您帮忙换了新的，这叫我们该怎样感谢您呢？”
“不用客气，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我说。
严安然的妈妈看着手心里长长的伤疤叹气：“都说每一次犯错都是学习的机会，我才知道这个道理，是的，我给自己上了一堂意义深刻的课，我会对我之前的冲动做检讨。”
都说下雨天心情会烦闷，而此时的我一点都不觉得这些说法的可能性。我特别愉快。
感谢这场雨，感谢坏掉的电闸保险，感谢被拉断琴弦的小提琴，这才有了严安然妈妈的感悟。
我只希望严安然的妈妈能笑着把小提琴送到女儿手里，更希望她能理智地对待孩子学习这件事，调整心态，从容面对那些浮夸的夸奖。更重要的是，希望她能真正面对自己。
我满脑子都是一些总结，也算是给严安然母女二人的不和谐画上句号吧。
——孩子的前程固然重要，但是家长报以太高的期望，时刻盯紧，死死抓住不放，结局往往是泡沫。
不要以为孩子飞得越高越懂事，殊不知在你不断的鞭挞之下她已经满身伤痕，飞得再高也是含恨而飞，即使成就匪浅也很少有感激之情，多余的都是抱怨。她可以不优秀，但决不能没有一颗感恩的心和健康的心，没有健康的心理，正确的人生观将如何树立？
你把孩子推向绝望的边缘的同时，你意想不到的是，你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打着对她好的旗帜，费尽心思换来的结局却是两败俱伤。
对于自由，放松但不能放纵；对于学习，严格但不束缚。你给我适当的自由，我定会如你所愿。资质不同，结局不同，结局莫非就是满意或非常满意，再有就是万分满意。
所以，给我空间，还我快乐，我尽力而为，包你满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