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肖博霆总算好了，向领导汇报了他的情况，刚回到寝室，武凌浩找到我，咧嘴就笑，跟买彩票中奖了似的，没等我说话，他便来到我面前，身体站得笔挺，提气朗声说：“报告老师，你布置的作业我已经完成了！请指示！”
“作业？什么作业？”我一头雾水。
“哎呀，老师，就那个打篮球都要牵扯到物理题的那事，”武凌浩下一秒嬉皮笑脸，赶紧摊开作业本，“反复演算了几遍，还和学霸肖博霆讨论过，保证错不了。”
“这么有信心？我得好好看看。”我煞有介事，看着作业本上的题，皱了皱眉眉，抬头看看武凌浩，再低头看看作业本，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武凌浩一秒变得不自信起来：“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题，绞尽脑汁才得出的结果……可能，会有疏漏。”
我很是欣慰，没想到我只是想激发武凌浩对学习的兴趣，没想到他居然能把没有学过的知识掌握好。见我突然严肃，他内心的难过表现在脸上，以为哪里做错了，其实我是逗他的。我掏出笔，在作业本上打了个大大的对勾，用力写了个大大的A，递给武凌浩，发自内心地对他笑，他忧心忡忡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我不能否认任何人的努力，努力过的人就应该得到赞赏，无论成功与否。不过，我确实找不出那道题的破绽，确实百分之百对了，我知道这道题倾注了武凌浩百分之百的努力。
“胡老师，”武凌浩说，“我和肖博霆约好了，明天篮球比赛，他的篮球队训练了好久，个个都是精英，你说，我能赢吗？”
“努力还不够，还需要足够的信心，你现在的状态，会影响到你队员的情绪，你消极，他们会没有信心。带队的，怎么可以没精神？”我把手放在武凌浩肩膀，弯腰与他平视，“你需要在你的队员面前展示自信的一面，另外，战略还是关键。”
“好的，我记住了，多谢老师指点迷津，明天你一定要来看比赛啊。”武凌浩笑得很阳光，眼睛像星辰一样闪烁，我刚要说“一定”。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老妈打来的。我朝武凌浩抱歉一笑，接了电话。
我内心的一丝愉悦随着电话的到来烟消云散，因为老妈在电话里说，老爸住院了。
“对不起，我得马上回家一趟，明天，我会尽量过来看你比赛。”武凌浩看我心情沉重，颇感失望，我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和他道别，刚走到门边，我又于心不忍，要知道这场比赛他准备了很久，我是第一个支持他打篮球的人，他相信我，只想用事实证明，他爱篮球绝不是闹着玩的。我不到场，他肯定会失落，于是我回头对他说：“武凌浩，记住，无论有没有掌声和喝彩，你都要为自己而战！”
武凌浩用力点点头，微笑着和我说：“老师，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支持和鼓励，无论明天输赢与否，我们尽力就好。”
“好，老师看好你。”我伸出大拇指，无不赞赏地说。
“还有……”
武凌浩欲言又止。我示意他说下去，他说：“胡老师，等明天打完比赛，我可以回家看看我爸爸吗？这段时间，不知道他有没有遇到烦心事，其实我就是担心他有事没处说，就知道借酒消愁，昨晚我又梦见他喝酒了。”
“可以，你早该回去看看了，你爸挺不容易的，虽然脾气怪了点，但都是环境逼的，好的，先就这样，我回家一趟。”
……
我匆匆赶到医院，才知道，老爸出去买菜的时候让一辆卡车刮倒了，正在手术中。老妈在手术室外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我来了，慌忙跑来拉住我的手，话没说出口，人已泣不成声。我抚着她的背不断地安慰，等把老妈安抚安静了，我才发现我其实站不住，腿像不存在一样，上半身异常沉重。我滑到长椅上，把脸埋在手心使劲搓了搓，这才扭头对老妈说：“妈，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本想知道老爸被刮倒后的情况，看了看老妈，我还是没说得出口，生怕老妈情绪会崩溃，只有在心里默默祈祷老爸不要有事。
我表面冷静，心里却无法平静，曾经，我恨老爸，恨他不分是非，恨他冷血，就在我准备出发去外地上大学的前一天，他把学费和生活费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你逼我好好读书，那你养我也是理所当然的，是你自己要受罪。
当时虽然看到老爸微微佝偻的背，心里会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可是我那声“谢谢”终究没有说出口，更是狠心地把盘旋在喉咙的那句“老爸你辛苦了”压回肚子里，甚至连第二天他送我上车，我连“再见”都没有说一声，反正隔着车窗，我看见他几乎要把胳膊摇断。
说起我少年时期离家出走的糗事，我现在想都不敢想。原本，我认为家里没有一丁点的温暖，只有无休止的争吵和压迫，所以我离家出走。后来我被警察送回家后，老爸瞟了我一眼便回卧室去了，老妈搂着我哭得声音都哑了。老爸的眼神令我厌恶，我暗自攥紧拳头，恨不得马上再离家出走，再也不要回来。无奈老妈搂得太紧，哭得欲断肠，我倔犟的心终于妥协，我把手机锁在抽屉，从此以后再没有碰过游戏。记得我写过一篇长文，题目叫“再见，爸爸”。文章里写满了对老爸的怨恨，我把老爸从此冰封于心里不起眼的角落，他外出打工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他半年后回来，看到他胡子拉碴的样子，我还是给他倒了茶，还特意出去买了水果。可是，当他问我期末考试考了多少分，排了第几名的时候，我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老爸似乎不知道嘘寒问暖，就关心分数的问题，就像我不理解他的付出和我只关心我的自由一样。
我至今还记得他找我谈心的情景，他说：“暂时的限制自由，是为了你以后更自由。”
那时我反驳他说：“眼下都没有了自由，何谈将来的自由？”
他说：“不努力拼搏，以后你就成了我，没时间再去想什么自由，只能在受苦中自由飞翔。”
我不服气：“你现在不正拿着手机不放吗？”
他说：“不要和我比，现在的我就是反面教材，正因为曾经不努力学习，所以现在才无所事事，刷刷手机，在消磨时间中彷徨。你就不一样了，你现在还有很多选择的机会，我只是想让你还有选择权的时候，拼搏进取，不然，要么成为你想要的样子，要么活成你看不起的样子。”
老爸的话我虽然服气，但我当时赌气去了书房，老妈叫我吃饭我才拿着一本书出来，吃饭的时候眼睛盯着书。老爸说：“吃饭就吃饭，不要一心两用。”
我当时就反驳：“不是你说的要争分夺秒吗？不然我就成了你。”
我老爸拍下筷子，眼珠都快瞪出来了，我趁机补刀：“你还说过，读书破万卷，这样算把书读破吗？”
我说完眼睛盯着老爸扭曲的脸，扯下一页书纸。
老爸拍案而起，指着我怒了：“我看你是反了天了，打一顿就乖了是不是？”
我站起来，仰起脸迎上他扬起的巴掌，和他互瞪了几秒，他颤抖的手握了握拳，狠狠地放下，紧接着坐下，夹了菜放到嘴里，快速咀嚼，再用最快的速度把碗里的饭吃完，把碗递给老妈，没好气地说：“再来一碗！”
老妈劝他吃慢点，别噎着，何况吃得快对胃不好。可是老妈越劝他越快，很快把菜吃掉一半。这是气不死也要把自己撑死的节奏。我知道自己太过分，但是就是不说一句软话。
我和老爸敌对了好多年，我对他的好感是从我一次生病，他到学校看我开始的。那时候正直寒假，我没有回家，不巧的是我得了重感冒，在宿舍躺了好几天，吃了药也不见好，准备去医院，却挪不动步子，只盼着吃点药赶紧好起来。期间老爸给我打电话，听到我声音不对劲，他很焦急，一直问我怎么了，我懒得解释，就挂了电话，他又接着打，非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索性关机。后来，当他披着一身雪花推开我宿舍的门的时候，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噏动着干裂的嘴唇还要没好气地说：“你来干嘛？”
“来看你，我嫌普快太慢，坐高铁来的，怎样？快吧？”老爸咧嘴就笑，见我躺着，慌了，伸手摸我的额头，“哟！这么烫？！感冒了！几天了？是不是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就感冒了？”
我没说话，原以为我很坚强，但都是伪装的，见到老爸，我强忍的头痛愈发厉害，咳嗽得气都喘不过来，天花板开始旋转，两眼发黑。恍惚中听见老爸说：“这怎么行！得上医院。”
老爸用被子把我包裹严实，背起我就往外面跑。他一定是急糊涂了，居然不知道打车，我想告诉他让他打车去医院，可我有气无力，就由着他卯足了劲一路狂奔，还好他没有完全糊涂，终于想到了拦出租车，无奈，这种风雪天气，出租车都不够用，费了好半天功夫也拦不到车。于是，他背着我，一边向路人打听医院的方向，一边迎着风雪踉跄着前行。大概狂奔了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一家医院。我打点滴的时候，他彻底累瘫了，斜靠在椅子上，脸上顶着两片“高原红”，一边喘气一边看着我笑。我拉了被子蒙住头，所有的懊恼和自责一股脑涌上心头，堵在胸口，化作源源不断的泪水奔涌而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心疼老爸，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老爸的伟大。堆积在胸口的怨恨瞬间土崩瓦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爸爸，再有就是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响彻我的心扉。
后来，老妈告诉我，在我离家出走回来后，老爸看见我平安无事，一个人跑到房间里，激动到哭，一整晚都在懊恼，自责他没有照顾好我，所以我才不想留在家里。
……
我和老妈守候在手术室门口已经几个小时了，在我的安慰下，老妈冷静了一会，还是没法控制情绪，顺着墙壁滑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哭出声来。
“妈，不会有事的。”我用力把老妈扶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安慰。其实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我的安慰是不是自欺欺人。
老妈“嘤嘤”低啜，不停地摇头：“你爸不能有事，他辛苦了半辈子了，还没享福呢，不能……绝对不能……”
“不会的，不会的。”我声音都变了调。
“儿子，”老妈用力吸了下鼻子，平复了心情对我说，“其实我知道，你爸爸本性不坏，我开蛋糕店的时候，他不是要有意为难我，他只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好好在家照顾你，照顾好我自己，挣钱的事有他就行。他一直希望能通过他的努力，让我们娘俩过得舒心，但是，他能力有限，嘴又笨，导致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发生，但是，这些都不能全怪他，他一直在努力，只是，我们只看到他一半的好，其实，他有百分之百的好，你发现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老妈说的都是对的，我说：“是的，妈妈，自从我不再和爸爸较劲，我就发现他是最好的父亲，想想以前我的不知好歹，我就懊恼，我曾经的顶撞，现在再懊恼也收不回来了；你们曾经被我的不懂事伤透了心，我再懊恼，又该怎样抚平伤痛？我经常在想，我现在的成就，不正是当初您和爸爸苦口婆心的劝说起到的作用吗？要是当初你们由我放任，学习荒废，现在的我还在为了生计东奔西走，让你们时刻为我担心。妈妈，我欠您和爸爸一声对不起。”
“儿子，别这样，过去的都过去了，爸妈从来没有怪怨过你，”老妈抹了把泪，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揉着，“眼下，只要你好好的，你爸爸平安无事，我们一家其乐融融，比什么都重要。”
“妈，放心吧，爸爸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我话虽这么说，却时刻注意着手术室的门，迫切地想知道老爸的情况。
将近傍晚，手术室的门缓缓开启，大夫终于带来了消息。
“我们已做了全面的检查，病人除了膝盖和胳膊肘骨折外，其他没什么大碍。手术很成功，现在转入普通病房，安心休养就是了，至于病人昏迷的那几个小时，多半是吓的，现在已经醒了，精神状态很好。”大夫说。
“好的，谢谢您了。”老妈忙不迭地道谢，看老爸被推了出来，急忙上前问这问那，就怕老爸会有什么闪失。
老爸被安排进了普通病房，老妈时刻都不离开，晚上也要守着，我想替她一下她都不肯，做营养餐，给老爸洗替换衣服，擦洗身体的任务就交给了我。自从老爸住院，老妈就成天围着他转，我都成了空气。早上送饭去医院，刚进病房就听到老爸在给老妈讲笑话，边讲边喊疼，老妈是一边笑一边抹眼泪。护士过来的时候，老妈特意叫护士再给老爸打几剂麻醉，免得他受罪。护士说打了麻醉不利于肌肉神经的恢复，疼几天就不疼了，不过可以吃止疼药。老妈慌了：“还得疼几天！妈呀，他疼了一天，我看着都受不了。”护士表示无奈，出去了，老妈追出去：“你好！麻烦开点止疼药吧。”
我把老妈拉回来，指着床头柜上的药提醒说：“妈，医生早就给开了止疼药，爸也吃了，等再过一会，还得吃药。”
老妈拍了下脑门，说：“哎呀，看我糊涂得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居然忘了有止疼药，那，赶紧给你把吃药啊。”
“妈，爸刚吃了药不到两个小时，再过一会吃第二遍。”我耐心和老妈说。
“吃过啦？”老妈将信将疑。
“对，吃过了。”
“那，他还疼，怎么办？”老妈都快把心悬到喉咙了。
“好啦，刚才疼，现在不疼了。”老爸说。他的话终于给老妈吃了定心丸，老妈终于不再纠结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老妈时不时地问老爸：“疼吗？还疼吗？厉害吗？”
老爸摇头，老妈又问，他再摇头，最后有点生气了，嚷道：“再问就真疼啦哈。”老妈只好乖乖闭嘴。
其实老爸是真的疼，看他时不时把脸转到一边龇牙咧嘴一番，再扭过头来对着老妈“嘿嘿”一笑，继续讲笑话。看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趁老妈出去了，我问老爸：“爸，干嘛要装？疼就是疼，你听听隔壁，学学人家，疼就要呻吟不是？”
“我喊疼，你妈又要着急，又要哭。”老爸鼓鼓眼睛，腮帮也鼓得圆圆的，盯着我。
“好好好，你伟大，自己疼得要命，还要顾及别人的感受，佩服。”我好无奈。
“那是你妈，不是别人。”老爸强调。
“好啦，我妈现在不在，你要是疼，就喊出来。”
“还真疼哈，”老爸咧咧嘴，脸扭曲，刚“啊嘶”了声，见老妈突然出现在门口，又立即改口，“啊嘶……我又想到一个笑话。”
我是彻底被老爸折服了，疼还不敢喊出来，要是在战争年代，还真是做间谍的好料子。
我还心疼老妈，她也在医院守护了两天了，现在该轮我换班了，于是我说：“妈妈，你辛苦啦，做饭的任务我完成啦，现在轮到我来照顾爸，你的任务就是回家休息，明天早上记得给老爸煲汤，他嫌我煲的汤不好喝，看，爸都没吃好，瘦了。”
我就是想要让老妈乖乖回家休息，我的这招“反间计”果然有用，老妈摸摸老爸的脸，无比心疼地说：“还真是瘦了，我得回家给你煲汤，做好吃的。”
“妈，回家就要休息，你不好好休息，老爸担心你，也不能安心休息的哦，老爸休息不好，伤口就会疼。”我吓唬老妈，老妈忙不迭地答应着。
老妈回家了，老爸眉头眉毛拧在一起，额头上的“川”字纹都变了形，终于在脸上上演了一系列的扭曲之后，拖长了声调低嚎“好——疼——啊！”
老爸伤口疼，我除了给老爸吃止疼药外，还在医生的指导下给老爸做减痛措施。老爸呻吟着，慢慢就睡着了。天气很热，毛巾有一大股味道，我趁这个时间去把毛巾洗洗。
在洗漱间，我百感交集，看到老爸老妈这两天的相处，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患难夫妻。虽然一辈子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关键时刻，对方就是自己的心头肉，一方受一点罪，另一方心都疼碎了，恨不得替对方去疼。我庆幸我有这样的爸妈，这样的家庭，真的实属万幸。我当初的赌气出走，差点毁了这个家，但庆幸，是杨建飞让我迷途知返，家完整了，才能看到老爸老妈相信相爱的场景。之前所有的争吵，融合的是对家浓浓的爱，所有的不愉快，都是相濡以沫的体现。
反而，沉默了，不爱了，不管了，耳根清净了，爱一丝丝被冷漠抽离了，最后家成了空空的壳。难道这就是我们向往的自由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把这本经读透了，也就不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