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余江的妈妈站在接待室的门口,一脸歉意。
是领导把她请来了,原因是余江趁所有人都在食堂的时间,潜入办公室拿走了穆子扬被没收的电子产品。当然这一切都是穆子扬的怂恿。
事情的经过我知道一些,在肖博霆找余江麻烦的时候,正好被穆子扬看见,于是穆子扬以从此以后要保护余江的名义,让他帮忙办件事,余江满口答应,知道穆子扬要他去领导办公室拿东西时,拒绝不掉,只好服从。
穆子扬什么脾气?余江要是不答应,那他就会再多一个“威胁”,一个肖博霆都招架不住,再来一个穆子扬,岂不成“受气包”?
余江的妈妈看着余江,满眼复杂,过了半晌,她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对领导说:“这孩子让你们费心了,我这就把他带回家。”
“余江妈妈,我们现在不是要考虑把孩子带回家,既然有决心让他健康向上,那我们何不如给他信心?”领导好言相劝。
余江妈妈原本拉着余江,听到领导的话,慢慢松开手,说:“那就再麻烦各位老师了。”
这是一个无时无刻都需要糖果妆扮的世界,最起码对余江而言。在和妈妈旅游一个星期之后,他有两天是活泼的,偶尔还会和同学说起他旅游的见闻,然而新鲜感过去之后,他还和以前一样无精打采。或许是他认为亲情上的缺失不单单是一次旅行就能弥补的。那如果真是那样,妈妈的付出还有什么意义?一个辛劳的母亲,落到的是这样的下场。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吧?躺在糖果堆积的世界里,除了那一瞬间的甜到齁牙以外,之后的糖果都失去了甜味,甚至泛着恶心的味道,所有的一切也就索然无味。
糖果堆里长大的孩子往往很脆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所有的甜蜜来自于哪里。也许有人会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稍有不周就存在天大的委屈,种种不是都是别人造成的。
当你把放大镜对准别人,放大别人的缺点时,不妨也对准自己仔细瞧瞧。
余江在用一种可怜的姿态诠释着他的“软叛逆”。所有的叛逆都打着“你很少陪伴我,一点都不关心我”借口上。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明白:妈妈这么辛苦都是为了我,我一定要好好争气,少让她操心。
那么顿悟的他就长大了,真正的长大了,而不是驾驭着近乎成年人的身体,大脑里却是不知好歹的抱怨和自暴自弃的决心。
余江妈妈用她的辛苦诠释着她所谓的母爱的意义,当余江去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的时候,她总觉得欠余江的太多,只有尽力弥补。这种弥补的方式是不正确的,她怎会知道,她要付出多少才能完成所谓的弥补?就像下雨天的蜘蛛网,这边还没补好,那边又破了。
原以为余江已经逐渐找回自我,没想到穆子扬的到来让我意识到,他似乎已经变得逆来顺受,不能自己,谁能给他庇护,他就听谁“调遣”。
想让他改变,首先让他明白妈妈辛苦的意义,其次只有感悟,才能有改变的念头。
……
夜深人静,我却在去卫生间的途中闻到烟的味道,还听到有人在聊天,声音来自走廊的拐角处。
“他们永远有着村委会大妈的精神,美其名曰,每个孩子健康向上是他们的教育核心,余江,你也是令他们头疼的其中之一,看你文文弱弱的,他们却拿你没辙,听说已经半个多月过去了,你和肖博霆的事情不但没有得到满意的解决办法,反而使事态日益升温,你不觉得,他们根本就没有解决方法?不如,念在你冒险帮我拿回东西的份上,我从此以后就罩着你,谁也不敢欺负你。怎样?”
“可是,你的东西还是被没收了,等于我没有帮你。”
“余江,半夜三更的我把你叫出来,难道你就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从此以后我罩着你。”
“你一定有目的……这回我不知道你的东西被放在哪里,你爸妈不是明天要来吗?他们会帮你解决的。”
“余江,看你傻乎乎的,脑瓜子还挺好使的,不错,我就是想让你再帮我一回,最后一回,然后,以后谁敢欺负你,你尽管找我。”
“我就说嘛,你不会无端端对我这么好的,我妈妈今天也来了,我看得出她很失望……穆子扬,你还是找其他人帮你吧。”
“余江,你就不怕你从此以后会多一个麻烦?”
“反正再有半个月就要开学了,还会有多少麻烦?”
“我知道你在哪所学校,我还打算转学去你们学校呢。”
之后一阵沉默,偶尔还会响起一两声干笑。
我几乎忘记我出来的目的,于是干咳两声,往拐角出走去。
拐角里的两个人看到我,余江一脸惊诧,穆子扬则无视我的存在,烟头上忽闪忽闪的红点慢慢移到他身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提高嗓门说:“哟,胡老师,你也来上卫生间呀?好巧。”
说得跟约好了似的,穆子扬跟在我身后,我去洗手,他在我旁边的停下后,动作相当老练地把烟递到嘴里,拿了香皂往手上就涂。我扭头看他,他愣了下,把烟摁在洗漱池的边缘,咧嘴一笑,说:“余江给我的,我不抽,他偏要给我。”
余江刚进来,一脸惊讶,就是不说话,用他惯有的逆来顺受的姿态站在门口。
我知道穆子扬在说谎,可是余江却不争辩,他依然顶着一脸的逆来顺受,进了卫生间的格子里,轻轻关上门。
“他干嘛要给你烟?”我问穆子扬,他说:“有人老欺负他,他让我罩着他,他胆小,谁都知道。”
我看向穆子扬的裤兜,裤兜里露出半截烟盒。
“胡老师,我平时不抽烟的,”穆子扬露出讨好似的笑容,急忙冲掉满手的泡沫,把烟盒拿出来以毕恭毕敬的姿态递给我,“胡老师,我上交!我发誓,我从来不抽烟,是他非要塞给我的。”
“老师,我帮他拿回他的东西的时候,他还叫我帮忙从办公室弄包烟。”余江一脸不甘,快步走过来,像鼓足了平生的勇气争辩,脸都憋红了。
穆子扬一脸惊诧,眼睛看向余江,拿着烟盒的手停留在半空。烟盒上图案好眼熟,是领导抽的那种烟。
“对!就是他拿了办公室的烟给我,别人欺负他的时候,叫我帮他,”穆子扬急忙争辩,“他贿赂我呢。”
谁说的才是真相不重要,关键是如何阻止这股不良之风在机构里横行。
……
穆子扬的父母没有来,通知他们来机构并不是我们的本意,是在解决余江去办公室拿东西的时候牵扯到穆子扬,他感觉冤枉,给自己的父母打了电话。
其实,我们能解决的问题不必通知家长,这样孩子夹在我们和家长中间,也是件为难的事情。
这种拉帮结派的不良作风想要得到解决,只能让“主角”回避。
不是的。
就在昨天,我找余江谈心了。我给他削着水果,笑问他:“余江,你是不是觉得非常苦恼?”
余江低着头,“嗯”了一声。
“不要紧张,老师今天就是找你谈谈心,目的也是解决你和肖博霆和穆子扬之间的事情。”
“没办法,他们就是看我不顺眼。”余江抬头,倔强地说。
“不是没办法,”我说,“你回家吧。”
“老师,连你也觉得我无可救药了吗?”余江语气里透露着沮丧,“我也这样认为的,回去也好。”
“连你也觉得你无可救药才是真的无可救药,余江,你听着,没有人放弃你,你是好样的,我看好你。”
“老师,我是第一个被从这里开除的人吧?”余江把沮丧进行到底。
“不是开除,”我耐心开导,“余江,让你回家并不等于开除,也不是对你放弃,我问你,妈妈每天下班以后是不是自己做饭?无论有多晚,她都会做可口的饭菜给你吃?有时候,洗衣服洗到半夜,还要收拾屋子,上班的时候会把垃圾顺手捎带出去扔?”
“是。”
“那,你觉得妈妈辛苦吗?”
“辛苦,每天吃了晚饭都十一点了,她第二天早早就要上班,走的时候都显得很疲惫。”
“那,如果你提前把晚饭做好,妈妈下班回来就会多出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你说呢?”
余江点点头,继而抬头略显羞涩地说:“可是,我只会煮方便面,中午妈妈值班不回来的时候,我就吃方便面,有时候是在学校食堂吃饭。”
“妈妈中午下班还得自己做饭?”
“嗯。”
“也许,学着做饭,就不用每天吃方便面了。”
“我不会做饭。”
“老师刚才说了,学。”
“也好,给我以前的以怨报德一个改正的机会。”
余江能有这样的觉悟,我感到欢喜,向他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说:“好样的,我一直都赞赏你。”
“妈妈平时做的都是我爱吃的,可是,她爱吃什么呢?”
“不管你做什么,妈妈一定会感到骄傲的,”我把手放在余江的肩膀上,鼓励着,“还有,每天保持房间整洁,妈妈就会多出一些时间休息。”
余江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回家吧,做妈妈的小帮手,当然,最重要的是,你是她最坚强的后盾,妈妈身单力薄,你才是家里的男子汉。”
“好,谢谢老师肯和我说这些。”
“男子汉,加油!对了,夏令营的时候,别忘了来参加,到时候我会通知你。”
余江离开办公室,我一路目送他回寝室,途中遇到肖博霆,二人对视片刻,肖博霆的胳膊搭上他的肩膀,这种挑衅对他貌似已经不起作用了,他没有低声下气,抬头和肖博霆对视片刻,果断抬脚就走,肖博霆一脸诧异,看着他的背影发愣。就在此刻,他落寞的步伐里多了几分坚定和从容,我颇感欣慰。
我希望余江能看淡身边的一切,找回自己,真正感悟妈妈辛苦付出的意义。
我期待他的感悟,毕竟,他还处于人生的第一个迷茫阶段,感悟了,以后的路就敞亮了。我更希望余江妈妈真正感悟到什么才是对孩子真正的爱。爱用对了,则处处春暖花开。
至于欧乐乐和武凌浩以及肖博霆之间的矛盾,那都不是事,我们想得太严重,其实是在小题大做,有时候我们不必像专职保姆那样,时刻为任何人保驾护航,我们的过多介入,倒剥夺了孩子们辨别是非的机会和解决问题的机会。如果他们三个还在僵持,事情得不到解决,我们自会介入。
余江回家了,穆子扬也没有收敛几分,他的手还会不安分地向别人挑衅。不想惹事的都躲着他走,肖博霆倒是没有什么惧怕的,偏偏在食堂和他杠上了。
就因为打饭不按先后顺序的原因,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丢开餐盒,站在打饭的窗口势不两立。余江回家了,穆子扬也没有收敛几分,他的手还会不安分地向别人挑衅。不想惹事的都躲着他走,肖博霆倒是没有什么惧怕的,偏偏在食堂和他杠上了。
就因为打饭不按先后顺序的原因,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丢开餐盒,站在打饭的窗口势不两立,后面等待打饭的队伍一直排到门口,人人伸长脖子干望着这嚣张的场面,看来这“两大金刚”又要在食堂公然决斗?
不,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
既然两人不饿,那就先到办公室坐坐也好,他俩不饿不等于别人不饿。
杨建飞比我早了一步,我才好不容易挤过去,两个滋事的少年已经顶着满脸的不服气跟在他身后,若无其事地走开。这两个少年很难搞,我开始怀疑我们的实力,尽管杨建飞有他的方法,我还是坐不住,正要跟上去,不料被人拉回原处。
“胡老师,你在怀疑杨教官的实力?”杨玉洁拿着餐盘,说得漫不经心。
“没有。”我脱口而出。
“吃饭吧,管一管总会有效果的,就像温室里的苗木见不得阳光,那是温室造的孽;想要不见光死,除非至始至终都在阳光下成长,不然,一旦挪出温室会出事的,不是吗?”杨玉洁说着指指窗外,跑道上,正是穆子扬和肖博霆受罚的场地,二人虽是受罚,却表现得跟玩似的,抱以不屑,漫步前进。
杨玉洁话语中的犀利令我唏嘘,她的说话风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辛辣”。我似乎看到一个医生拿着手术刀对病人说:你快要死了。
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但也不是人人都具备把生命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神力。正如教育工作者,他们的使命是树人育人,而成果,则是受教育者在受教育过程中的自我感悟。
不过,医学工作者会潜心研讨减少风险的方案,教育工作者依然会在一个貌似不可救药的孩子身上发现闪光点。这些充分地诠释着:不放弃,不抛弃。
“三种选择,照这样慢走,走六个小时;慢跑的话跑三十圈,想要跑十圈结束处罚的,争口气,收起倔强,迈开腿。”隔着玻璃也能听到杨建飞洪亮的声音。
处罚,是因为还在乎,是因为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但愿,有些用心良苦能被理解。我想,没有人会冷血到对逐渐滑向悬崖边缘的人袖手旁观。
但愿,在所有的倔犟之外,只希望能有一丁点的理解,哪怕只有一丁点的理解,都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帮助和支持,同样是孩子们自我意识的起点。只要肯改变,什么都不是很难,不然,一切教育的目的都将是泡沫。
我在靠窗户的位置坐下,刻意注意外面的动向,跑道上被处罚的两个少年慢悠悠挪着步调,唱响着他们目中无人的人生进行曲,磨磨蹭蹭荒废光阴。也许在他们认为,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挺好的。我只想说,他们欠自己一个拥抱,因为他们都懒得发现最好的自己。总有人认为最好的就是用来攀比的,最好,不是取悦别人,而是成就自己,骄傲地展现最好的自己。自暴自弃,任性放逐,等于折断命运的翅膀。未来,本来就是个迷,勇敢冲锋的人和得过且过的人得到的答案将截然不同。
石头会开花,但岁月一去不复返。这世间有太多的缘分,唯独过去会无缘再见,总抱着来日方长的心态,实则是在慢慢将自己遗弃。只希望在浑浑噩噩中成长的少年少女们,将来不要有遗憾,更不希望有人流着泪向现实求饶,现实很无情,只会嘲笑伤痕累累的人。陪伴自己到老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遗憾。
我估计对肖博霆和穆子扬说这些,他们会揉着耳朵抱以不屑。感悟,不是像火花一样一刹那间闪现,对于一颗顽固的心,感悟,需要经过长时间的磨合,方能感受到所有的用心良苦。我不急,急不得,就像一颗早已沉没的心,首先要将它小心打捞起来,真心呵护,打捞的方法不对,只会让其越沉越深。
穆子扬和肖博霆漫不经心绕着跑道挪,满脸笑虐,我不知道他们的天空是否像他们脸上的笑容那样灿烂,不过灿烂里我看到的是掩盖不住的放荡不羁,之所以放荡不羁,是因为心里那片天空早就乌云密布,处处是阴霾。他们在执迷不悟中倔犟着,用无所谓的态度回击杨建飞的冷脸。好吧,他们情愿在跑道上浪费掉六个小时的光阴,也不愿意努力跑起来,在短时间内完成处罚。
“怼天怼地,唯独怼不过现实,”杨玉洁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望向窗外,“胡老师,你信吗?”
“杨老师,有时候,处罚不一定会达到目的。”这是我第一次还以杨建飞的处事方法。
“这些涉世未深的少年,总觉得社会像妈妈一样温柔,不首先接受小小的处罚,一旦踏入社会,玻璃心岂不是碎了一地?”
“教育方法不对,导致心态扭曲,岂不是培养了一匹害群之马?”我坚持己见。
“嗯,我赞同你的观点,但是,火气太大的人,不先让他冷静下来,怎么听得进意见?就像火灾现场,灭火的同时还得救人,没有方案,怎么灭火救人?”
杨玉洁和我讲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好吧,我也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吃了瘪,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嘀咕:“杨教官的火气也不小。”
话音刚落,杨玉洁就来一句:“你见哪个教官在该严肃的时候嬉皮笑脸?”
“哦,也是。”我嘴上很服气,但我还是想私下里和杨建飞谈谈。对于一个严格遵从军规军纪,退伍之后依然将军魂铭刻于骨子里的人,我需要足够的勇气谈谈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