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就星期一下午,草坪上,参加绘画比赛的选手们支起画架,开始专心画画。
就一天的准备,他们全都表现出胜券在握,我之前还担心时间太仓促,他们来不及准备呢,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傍晚的时候,比赛结束,张老师挤到我跟前,用唱戏的腔调唱着:“罗老师,你进行绘画比赛,居心何在?”
我回应:“无可奉告,自己揣摩。”
我特别关注了罗子溪的画,他画的是田园风景画,视觉是由一棵树开始延伸,再是嫩绿的草地,各种各样的野花,远处是金灿灿的油菜花。
我特意找到武凌浩的的画,他画的是房子,可能是笔法生疏,也可能是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态,房子外观丑陋歪扭,没有窗户和门,烟囱冒着黑色的浓烟,房子旁边是一条伸向远方的小路。
彭怡然的画让我不得不责怪他的粗心,用笨拙的手法画个人人还忘记画耳朵,我似乎看到他在比赛结束的几分钟里手忙脚乱一阵涂抹,然后匆匆交回所谓的“作品”。
我不禁摇头苦笑,原先就没几个人愿意参加比赛,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参加的,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也难怪大部分的人画不好。
我认真研究了罗子溪的画,喜欢画花草树木以及田园风情,确实可以看得出他在美术这方面相当有才华。
再来看武凌浩的画,房子,是人们成长的场所,投射出内心的安全感。照武凌浩画的房子来看,他把家看做束缚自由的牢笼,而且画上烟囱,说明他希望活得关心。而房子旁边伸向远方的路,更加说明他不想回家,只想逃离“牢笼”。
我最后最关心的是彭怡然的画,先前还在责备这个粗心的家伙,现在想想,他这样画也是有原因的,我记得曾经我的老师给我们上过心理课,就讲到过他小时候画人就不喜欢把耳朵画上。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想听到家长啰嗦,还有来自外界的评论,这样的孩子比较敏感。
看来,每个孩子都存在着心理问题,来自于外界,来自于家庭,也来自于自身。这才是这个年纪叛逆的根本。
或许,有的就谈不上叛逆,只是打着叛逆的幌子耍赖。
公布比赛结果之前,我特意买了一些零食,只有前三名才可以回家,那剩下的岂不是要失望?零食就是鼓励奖。
一等奖是罗子溪,在其他人羡慕的眼神中,他低着头来到我面前接过奖状,虽然目光躲闪,但是他眼里的骄傲没能逃过我的眼睛,我把手搭在他肩膀,说:“罗子溪,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画画的。加油!”
二等奖的有两名,是武凌浩和其中一个少年,叫欧乐乐,张老师班上的。三等奖是三名,其中有粗心大意不画耳朵的彭怡然,先不用说他们画的画如何差劲,只要你仔细品读他的内心世界,就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画这样的画,我不得不承认,我举办画画比赛只是个幌子,只是想通过画画了解到孩子们的内心,知道他们的内心世界,我就可以和他们沟通。
在带一等奖获得者罗子溪回家之前,我去找他聊天了,在寝室里,他显得很不自在,踌躇了好半天才对我说:“胡老师,其实,我还是喜欢画画的,只是……我还想有自己的自由活动空间。”
“你指的是能有大把的时间玩手机?”我微笑,他默默点头。
“我记得,有专家说过,想毁掉一个孩子,那就给他一部手机。我看到这句话时也感到震惊,先不说有多少人赞同这个说法,我们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自制能力,我敢说,在游戏面前谁都没有抵制能力,大人们也是,我敢说他们玩开游戏,就会陷入没有任何人能阻止的节奏,但是,他们肩上有责任,要是沉迷于游戏,你的成长谁来负责?同样的道理,你一旦沉迷于游戏,你的前途,你的健康,谁又来负责?现在和你说前途未免有点早,就说眼前的吧,父母阻止你玩游戏是有道理的,他们不玩游戏,是因为要养育你,这就是他们的责任;不让你玩游戏,是因为你的任务是读书。各自担负起各自的责任,就是对彼此负责。
人生处处都存在游戏规则,掌握更多的知识,你才能顺利通关,渊博的知识才是你通关的武器。等你长大后,看到小一辈的孩子们小小年纪就高度近视,然后把眼睛贴在手机上陷入虚拟世界中不能自拔时,你会感觉到,当初放弃游戏的选择是对的,你有着优越的生活,有着健康的身体,把自己活成王者,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
罗子溪慢慢低下头,手指互绞,过了一会,抬头说“罗老师,您的话我都记下了,我就是半夜起来拿了妈妈的手机,偷偷躲在被窝里玩游戏,被妈妈发现后骂了几句,我就动手打了妈妈,爸爸一气之下才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能我和坦诚地说话,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照我说,你现在不存在叛逆的行为,叛逆指的是:自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有的问题会和家长毛矛盾,起冲突。但是,你现在还处于迷茫阶段,我记得学画画是你自己要求妈妈报的名,你喜欢画画,但是又因为想玩游戏而抵制画画,找不到正确的人生观,在迷茫里乱撞,还学会发泄情绪,离叛逆也不远了。”我说完看着罗子溪,他看着我,我看到他目光清澈,单纯的他只是一时陷入迷茫,只要及时正确引导,也不算晚。
我决定明天先带罗子溪回家,这时,武凌浩进来,看到我,说:“胡老师,你在这里呀?我还想去找你呢。”
我没有先问他找我有什么事,我说:“进门之前先敲门,这是最起码的礼貌,也是个人修养。”
“进自己的寝室还要敲门?还是第一次听到过。”武凌浩大大咧咧坐在自己的床铺,翘起二郎腿。
我微笑说:“当然要敲门,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寝室,长辈的房间,老师的办公室,进门之前都需要先敲门,得到允许之后才可以进去。公厕也是,不能不先敲门就开门直接开门进去,或者用蛮力打开门。”
“知道了。”武凌浩说着脸有些红了,我又说:“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这是中华民族传承了几千年的规矩,要是说这个规矩不管用,那好歹也是传承到现在,还要靠我们发扬光大呢。”
武凌浩不停抖擞腿的动作慢了下来,然后停止,双脚并拢,身体笔挺坐在那里。我微笑,说:“找我有什么事?”
“胡老师,我想说,我想第一个回家看我爸爸,他来给我送书的时候,我看他才几天又好像瘦了很多,我只想回去劝他少喝点酒,少生气。”
“我倒是想考虑这个事情,就是答应了罗子溪,明天先送他回家,顺便做个家访,两天以后你再回吧。”
武凌浩动了动喉咙,像下了好的的决心才说:“好吧,我等你回来再说,两天,我可以等。”
“好了,罗子溪,收拾一下,明天回家看父母。”我出寝室的时候特意吩咐罗子溪。
我的寝室就在隔壁,我进了寝室,特意注意隔壁的动静,就担心武凌浩会找罗子溪的麻烦,还好,他没有。
然而,隔壁传来的谈话声又让我提高警惕。
“罗子溪,你是学过画画的,得一等奖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学过画画就是好,我想学还学不着呢,你有爱好,有人支持,有人理解,羡慕你,我是真心羡慕你。”这是武凌浩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正儿八经和人说话。
“武凌浩,别这样说,你打篮球打得好,我和你没法比。”
“嗨,打得好又有什么用?武纪伟说我那是玩物丧志。”
隔壁的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开门出去,见武凌浩朝电话亭的方向走去。
我想跟过去,但觉得为人师表怎能如此猥琐?还是关上门,躺在床上,尽管我不想偷听武凌浩打电话的内容,但还是无意间听到了,他貌似心里窝火,不得不发脾气。
“少喝点酒,应酬方面能推就推,注意身体……我过两天回去看你,爱听不听,反正喝醉了就自己爬回家去。”
我不是故意要听,无奈还是听到了,我想不光我一人听到,整个教育机构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有人大吼:“嚎什么?还叫不叫人睡觉了?”
我敢肯定这个大叫的人不是我的班级里的,不用想都知道,是张老师班上的,是欧乐乐,说话粗声粗气的,我早就领教过了他的难缠。
“怎么了?怕吵就塞住你的耳朵,或者只能怪你妈没把你生成聋子。”武凌浩哪能忍得了这口气,怼回去,对方明显怒了,我听见有人用力摔门的声音,翻身跃起,冲出门去。
好家伙,两个热血少年气焰相当嚣张,动起手来,并不是武凌浩第一个动手的,在他扬起拳头的刹那间,我用力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动手,他惊愕,看着我,面部扭曲,看样子是不打一架不罢休。我的手再次用力,将他的拳头按下来。先动手的欧乐乐以为武凌浩是个外强中干的主,无视我的存在,朝着他的脸挥出一拳,下一秒,就能听到欧乐乐闷声哀嚎的声音。他先是惊愕,继而愤怒,从我手心撤回手,眼睛盯着我,脸色沉下来,用力甩了几下手腕。
刚才,就在那欧乐乐的拳头还没碰到武凌浩的脸时,我陡然伸出手握住他的拳头,要是我借力打力,他的手腕立马会脱臼,但是我的目的是阻止打架,不是惹是生非。
“我不允许我的学生打架,也决不允许任何人让他吃亏,至于你刚才打他的那一下,我不会让你心安理得,道歉是必须的!”我说。
欧乐乐脖子一歪,语气相当霸气:“是他先打扰我睡觉,我教训他,有什么不对?”
我说:“他打扰你休息固然有错,但是你动手打人就是过错,你认为武力可以解决一切,那我觉得,这个事情还是要让张老师知道才好。”
张老师,他们班的学生都要知道,他的教育方法就是要让人服帖。不管用什么方法,最后听话才是目的。
“好,我打人是不对,我道歉,前提是,要看武凌浩的态度怎样了。”欧乐乐语气软和了些,我看向武凌浩,他明白我的意思,绷紧着脸,嘴角扯起一抹牵强的笑,说:“打扰你休息,对不住了。”
欧乐乐眼睛看向别处,说:“虽然你打扰我休息是不对,但是我打了你也不对,看在胡老师的面子上,给你说声对不起,再有下次,我谁的面子都不给,天王老子都不给。”
哪有道歉还这么霸气的?我努力平息心中的不满,毕竟,在极端教育下教育出来的学生,除了极端还是极端,和他没什么可理论的。
欧乐乐转身走人,努力走出霸气的气场,以证明他打了人还很在理。
武凌浩嘴角淤青,欧乐乐出手太狠了。我想马上去找张老师,转念又想,张老师一旦惩罚了欧乐乐,武凌浩的生活必将陷入“武林浩荡”之中不得安宁。
“胡老师,我有话要和你说。”武凌浩说,“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诉说。”
“哦?好啊,到我宿舍。”我说。
“要不,还是去篮球场那边吧。”武凌浩说。他是真心要和我敞开心扉吗?我第一次在他叛逆的眼神里看到一抹清澈。
路过生活用品供给部,我特意买了两瓶水。在篮球场边的看台上,我和武凌浩并肩坐着,他一直沉默,我没有催促,也许他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或者正想着要从何说起,我知道他不善于表达。
“胡老师,”武凌浩还是开口了,在开口之前还长长吐了口气,“也许,你只知道我被送到这里的目的,说真的,刚被送到这里,我感觉到了绝望,就像被送进少管所一样,绝望和无助。尽管不是少管所,但是,教育机构,我总觉得它的本质和少管所没有差别,只是换了个让人听着舒服的名称而已。”
“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我点头承认,“但是,教育机构它和少管所不存在同一个概念。少管所,它融合了监狱管理的一些因素,教育机构,是帮一些迷途的人修正态度,端正品行,自我认知的机构。在这里,只有快乐改变,没有强行改造。也许,你会认为我在说漂亮话,等你离开这里的时候自然会明白,这里和少管所不一样,因为你们没犯法,只是迷途。”
“其实,我心里烦闷,你知道吗?武纪伟,我爸爸,我很少称呼他爸爸,我甚至认为他不配做爸爸。”
“哦?说来听听。”
“不是因为他阻止我打篮球我就恨他,你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武凌浩眼圈红了,“他每天出去喝酒,半夜才回来,满身酒气,丢给我几张人民币以后就歪歪倒倒进了他的房间,我缩在被窝里,听他半夜爬起来狂吐,我的心是木然的,一动不动保持蜷缩的姿势。我和他无话可是,我们之间没有父子之情。他眼里只有应酬,只有为达到老板的要求而不惜代价签下合同,拿到项目。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失败者,他满心希望我能学业有成,而我,眼里只有篮球。
因为我内心空虚,只能和篮球作伴,从小学开始,每次作业需要签字,他只是扫一眼作业本,马虎签完字,喷着酒气瞪我一眼,对我说:字迹难看,怎么写的?
我不知道哪种字体合他的心意,我陷入茫然,最起码他能写几个给我做参考,可是,无论我怎么改变字体,他仍然在签完字以后对我的字体挑三拣四,后来,我放弃了练字,因为我无论怎么写,都达不到他的心意。他又不做示范,我只能越来越迷茫。
有时候有不会做的题,我就留着等他回来教我,可是,他往往是半夜满身酒气回到家,站都站不稳,我拿着作业本小心翼翼向他讨教,他红着眼,吼我:这都不会做?老师讲课的时候你在听吗?不要问我,有困难自己解决,就坐在那里想,想不出来别睡觉。
我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反倒被喷了一脸的酒气和一顿数落,我默默坐在书桌旁,要知道,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我那时候是三年级,没有自制能力,想着题睡着了,然后他起来狂吐的时候把我提起来,手指戳着书,用眼神示意我赶紧做题。在他如雷的鼾声中,我又睡着了。第二天他早早就出了门,书桌上是他留给我一天的生活费,整整二百块。他认为,给我越多的钱,就是给我最好的爱,他根本就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我好几次都想和他说出我的心里话,每当面对他血红的眼睛,我不敢说出来。
我记得是我十三岁那年,星期六,学校放假,我在篮球场打球,他冲进球场把我拽回家,一脚把我踢跪到地上,对我一阵数落,他说:我每天喝酒是有原因的,陪着笑脸讨好客户,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多挣点钱养活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半期考试考了多少分?第几名?拿来我看看!
那次期中考试,我是班里的第三名,数学满分,英语满分,其他的科目也在九十八以上,就是语文差八分才满分,他那时候看我的眼神,我现在想想都后怕,他把全身的愤怒集中在眼神里,一直看着我,足足看了几分钟。然后,他说:下次语文考不到满分就不要再读书了,反正读也是白读,免得我豁出半条命,得到的就是这种结局。
后来,我没有心思再读书,成绩一路下滑,从前三名直线降落到倒数第三名,打架成了家常便饭,看谁不顺眼,谁必定遭殃。上初三的时候,我成了全校批判的对象,在当着全校学生公开对我批评的时候,我笑了,能在全校师生面前亮相,能在校园赫赫有名,谁不想?我就做到了。
我成了校长和主任办公室的常客,他们苦口婆心相劝,我报以玩世不恭,学校决定开除我,是武纪伟耷拉着脑袋去了学校,苦苦求情,学校才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
篮球,是我唯一的爱好,在一次篮球赛上,我为班级夺得冠军,也荣获个人先进奖,我特意把奖状摆在家里显眼的地方,因为这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得到的个人荣誉,全校唯一一个得到此奖项的人。原以为武纪伟会高兴,没想到他扫了一眼奖状,嗤道:这算什么?全班第一也没你这么飘。
在武纪伟眼里,我一无是处,只有拼命学习才能讨得他的欢心,我努力学习,半个学期以后又恢复了第三名的成绩,但是,武纪伟的态度让我心寒,他一次喝酒以后,看着我的成绩单,说:你以为学习就像玩耍?想下滑就下滑,想提升就提升?就你这种学习态度,我是看不到希望了,我同事的孩子,和你同岁,此次考试都第一名,还是全校第一,在公司,他风光满面,再看看你,希望在哪里?
相互比较,使我自卑,反正,再怎么努力,在武纪伟眼里,得到的还是不及别人的万分之一荣誉。
唯有篮球使我找到自我的价值,每天看一眼个人荣誉的奖状,我全身充满力量,觉得只有篮球,才是我的灵魂伴侣,我需要鼓励,我需要自由选择的权利。”
这正是我想要听到的心声,我拍拍武凌浩的肩膀,微笑说:“敞开心扉,就是做好让阳光照进心里的准备,无论心里的雨有多大,只要打开心灵的窗户,阳光照进来,天就晴了,阳光漫步之处,便有灿烂彩虹,我想,如果你爸爸知道你的心思,相互打开心结,坎也就过去了,这次回家,好好和你爸爸谈谈,化解矛盾,在于交流。”
武凌浩叹气,还有些顾虑,我说:“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武凌浩点了点头,再次看向篮球场,我知道他的心思,手又开始痒了,每天不打篮球,心里发慌,就像越得不到的东西越要得到的那种急切。
“篮球在活动室,去拿吧。”我说,武凌浩扯扯嘴角,说:“你出的蹩脚题,我还没有算出来呢。”说着大步朝寝室走去。
我仰头,伸伸懒腰,感觉好累,是呀,这些熊孩子,问题不大,但是要得到完善的改变,真的很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