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天是星期六，孩子们可以有一天的自由活动，我想出去溜达，但是看到罗子溪蹲在草坪上一动不动，肩膀微微颤动，单薄的小身板透露着可怜。我走过去，蹲下，问他：“罗子溪，怎么了？有没有兴趣到那边打打篮球，练练跳远啊？你看，武凌浩在球场上奔跑的样子是不是相当有活力？你这样闷闷不乐，是不是想家了？”
“不，我不想家，也不想在这里呆着，我现在就是想死！”
我吓了一跳，差点摔倒，扶住罗子溪的单薄的肩膀，对他说：“我首先不否定你这样说的原因，有话就和我说，有什么能比我经历的事更糟糕？说说。”
罗子溪红着眼，撅了半天嘴，才说：“我现在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他们总是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情，同学们都有自由的空间，为什么我就没有？”
“首先，你要说说什么是你想要的自由。”我耐心开导。
“我不想学画画，他们说我沉迷于游戏，都是他们想把我送到这里接受教育的借口罢了，我一个星期就玩一两次游戏，只要我拿起手机，他们就说我不顾学业，将来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人。”
“哦？你还会画画？看不出来呀，好了不起！”我惊讶，竖起大拇指，话头一转，“不过，他们逼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就是不对。”我更惊讶我作为少管所的老师，竟然能顺着孩子的意思判断事情。
“那你喜欢做什么？”我轻声问罗子溪，“能说说吗？”
罗子溪茫然摇头，忽然眼睛一亮，说：“我看到同学们都有手机可以玩游戏，我也想拥有一部手机，也可以像他们那样玩个痛快。”
完了，这小子跟我少年时期一样的心态，无手机不能度日。
“罗子溪，我有话要对你说，但是，等星期天过去以后再说，你今天什么都别去想，去吧，锻炼下身体，你身体很瘦弱，脸色也不正常，这都是缺少锻炼，我小时候就和你一样瘦小，每当刮大风的天气，我都不敢出门，因为，大风刮过来，我可找不到树可以抱，只能去胡乱抱别人大腿，一次慌了手脚，一把抱住个老奶奶，差点把人家也带倒，幸好人家心肠好，不碰瓷，你看我多丢人，你说是不是？”
罗子溪笑了，脸上带着不敢放肆大笑的羞涩，倒是隔壁班的张老师路过，听见我的话，笑得跟吃了蜜一样开心。然后说：“胡老师，您当年的英雄事迹也就不要拿出来晒太阳了。”
我呵呵一笑就算和张老师打了招呼，对罗子溪：“你现在的体重只有七十九斤，暑假有两个月，我们两个做个游戏，如果你回家之前还是七十九斤，你就乖乖学好美术，如果你两个月之内体重到达八十九斤，我站在操场，你给我画肖像，把我画得丑丑的，越丑越好。那样就等于你胜利了。”
“好！”罗子溪用力点头。我说：“那现在我要回家看望父母，你呢？想好了该做什么了吗？”
罗子溪没说话，跑向篮球场，笨拙地学着武凌浩的样子打篮球。
我正要走，张老师又过来，伸手递过来一支烟，被我挡了回去，我说：“别把我教坏了，我可从来不抽烟，再说，我在这里抽烟，岂不是要教坏我的学生？”
“胡不易……”
“停停停！我叫胡小易，别乱叫，那都是朋友们小时候乱起的名字，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我阻止张老师的打趣，一脸严肃，“你怎么知道的？”
“你给你的学生们讲你的英雄事迹的时候我就在一边，不算偷听吧？”张老师一脸欠揍的样子，我懒得理他，我可是改邪归正的十佳青年，可不要被他带偏了。
“胡老师，您这样教育他们是不对的。”张老师的样子还真有点像领导找我谈话的那种架势，“知道什么叫体罚吗？不听话是要受到体罚的。”
“老古董了吧？这些孩子在家就已经被体罚成叛逆少年，脱离压抑的环境，到这里还要面对体罚，那他们还有盼头吗？”
“哪有你那样的？让他们玩，看，就是那个高个子，你还成天让他玩篮球，简直是让他在玩物丧志的路上越走越远。”张老师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我不得不承认我理亏，人家毕竟是过来人，比我到这里早几年。
“那，张老师，您的改造方法是什么？”
“跑一千米有什么用？我的学生都是跑两千米！”
“厉害了我的个乖乖！”我不禁瞠目结舌。“我相信张老师训练出来的学生将来都是体育生，是国家栋梁！”
我何尝不是像他们的家长一样望他们成才？不过教育方面要适可而止，物极必反，那是我少年时期的叛逆根源，我了解现在的孩子们，至于家长那边，我准备去走动走动，把所有错误的根源归根于孩子身上，未免太无辜。
我放弃出去走走的想法，坐在篮球场旁边看几个孩子打篮球。武凌浩在球场上出尽了风头，这离不开他爱打篮球的缘故。
说到武凌浩，我是由衷地佩服他能把爱好坚持到底，他的家庭我了解过，母亲在他几岁的时候就去世，是他父亲武纪伟一手把他拉扯长大，武纪伟太在乎他的将来，一心想让他有出息，而他心里想的都是篮球。中午放学从来不回家，就在学校的操场打篮球，傍晚放学后还要打上一阵子篮球，天黑以后大部分时间都是武纪伟亲临现场把他拎回家，武纪伟苦口婆心说着学习的重要性，武凌浩呢，自认为自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是读书的料，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篮球上。因为这样，没少和他父亲吵过架，甚至父子两个还大打出手。武纪伟一气之下就把他送到少管所。这是他来少管所的第五天，他眼里似乎还是只有篮球。他很享受驰骋球场时的意气风发。
此时，篮球场上只有武凌浩一个人在奔跑，其他人大概连碰到篮球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悻悻地离开，武凌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投进几个高难度的球后，拿了一瓶水就要喝，被我阻止了。
“干嘛？”武凌浩把水举到嘴边，扭头看我。我走过去，说：“刚运动完就喝水，小心呛到肺里，休息五分钟再喝。”
我的话就是命令，武凌浩把瓶盖拧紧，把水瓶扔到一边的衣服上。
“热衷于打篮球的人都渴望投得准一点，投篮不仅是一个关于练习，关于心理的问题，重要的是，它关于物理的问题。”我说，“物理投篮关乎球出手角度与水平面的夹角大小。信不信？”
武凌浩像看个怪物似的看着我，眼里有几许愤怒，这就是作为一个“篮球痴”被人怀疑他的投篮机巧后的愤怒。他确实很优秀，他投篮的技巧我都看呆了。
我还在继续我的言论：“球射入篮筐的的角度越大，投进的机会越大，很小的角度是很难投进的，除非你是姚明。”
“有什么依据？”武凌浩看着我，我从他眼里看出了鄙夷，他确实会轻而易举投进一些难度大的球，我是知道的，我的目的不是和他讨论投篮机巧，因为对于篮球方面我就是个菜鸟。
张老师从我身边走过，咧嘴朝我笑，我突然站起来，扯过他腋下的一本册子，说：“借用一下，一会奉还。”
不顾张老师的纠结，我提笔在纸上开始画图。
“如图所示，设出手点O与篮筐中心点的距离为S，与篮筐平面的高度差距为H ，在不考虑空气流动的情况下，球的运动轨迹曲线为一条抛物线，设球出手的速度为V，出手时V方向与水平面的夹角为……”
我正兴致盎然出着题，武凌浩扯起地上的衣服抬脚就走，我站起来，边继续出题继续和他说：“武凌浩，你要是能把这道题做出来，你就是下一个姚明。”
“没见过这么可笑的人，人家姚明投球之前还要先算好物理题？可笑！”
“你已经是初三了，开学后就是高中生，我知道你对学习不感兴趣，我不强求你马上给我算出这道题，但是，我不一定不检查。”
“你这不是在为难我吗？明知道我连高中都没考上，还要和我提高中干嘛？我要是能算出你出的蹩脚题，也不会来这里。”武凌浩斜了我一眼，紧走几步到了我前面。
我在纸上飞快地出着题，大步跟在他身后，他忽然转身，冷笑：“胡老师，你说，喝水要不要也出物理题来算算水从进嘴到喉咙，再到胃里的速度？”
好家伙！这么坏，难怪要送到这里来，我一时语塞，他迈开大步，和我拉开一段距离，我就要追，衣服被张老师拉住，他朝我伸出手，我撕下出了题的那页，把册子和笔递给他，顺便送他三个字：“小气鬼。”
武凌浩停下脚步，歪着头看我小跑到他面前，伸出手拿过我手里的纸，低头看着上面出的题，把衣服甩在肩上，对我说：“胡老师，我知道你是在为难我，我再笨，也要在离开这里之前给你答案！”
“胡不易，这就是你的激将法？想把一个不爱学习的人改变？做梦吧，你在学生面前表现得太懦弱，他们凭什么听你的？”张老师在一边煽风点火，我笑了，说：“张老师，每个人都有管理的方法，要说严格，我可做不到像你那样，我好像每天都能听到你们班传来学生的嚎叫，你这样会逼疯他们的。惩罚手段不要太严重了哦，这里不是少管所，是他们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在这里，存在的只有温暖，反思，希望。”
张老师一向讲究严格，一直坚信严师出高徒的理念，我只想送他四个字：物极必反。作为同行，我只能给他善意的提醒，至于我的管理方法，我也一直在思考是不是很对。
“胡老师，就你们班这个武凌浩，要是在我的班里，我早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厉害了，谁还会像你那样，傻乎乎的由他怼？”
我笑而不语，叹叹气，自顾自地走到篮球场，学着武凌浩的样子带球，投球。张老师对着我摇摇头，走开。
离开篮球场的时候，在共用电话亭那里，武凌浩正在和人通着电话。
“武纪伟，你有时间的话，把我初三上下册的物理书和几何，代数都拿过来，听见没有，要不要我重复一遍？”
这家伙偏科挺严重的，不过，他主动碰课本，足以说明他他在想办法证明他是可以的，不过，这和他老爸说话的语气就跟有深仇大恨似的，这点得慢慢改。
我绕开电话亭，去了一个角落的喷泉边坐下，想想以前的自己，再看看现在到自己名下改教的孩子们，在他们身上找到我少年时期的影子，那时候直接称呼父母的名字，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离家出走更是愚蠢的做法。
第二天下午，孩子们继续坐在梧桐树下听我讲课，我选择在户外讲课，避免了中规中矩呆在教室面对黑板的枯燥，营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主要还是能愉快地和孩子们聊天。
孩子们总是热衷于听我叛逆时的故事，我今天没有心情讲，我有新的话题要讲。
在得知我不继续讲我的故事时，孩子们表现出失望和无精打采，我干咳两声，说：“明天我会继续讲我叛逆的故事，但是，你们在座的各位敢效仿我的蠢事，我敢保证，明年的今天你会再来这里，到时候我们又见面了，我不会感到难为情，倒是你们，想每年来这里听我说教，我可以奉陪到底。”
这下没人敢吭声了，我清清嗓子，开始进入正题。
“我不想问你们干嘛会来这里，我只想说，时代在进步，家长那一代的知识已经赶不上现在的知识，而你们现在吸取的才是新一代的精神粮食，你们才是社会的新鲜血液！现在不争取，不努力，将来你们的孩子也会像现在你们对待自己父母一样对待你们！爸爸妈妈的温馨称呼因为你们的不顺心而变成直接称呼他们的名字，要知道他们的名字只有自己父母才能心安理得叫出来，再有就是和他们同辈的亲朋好友才有权利直接称呼他们的名字，剩下的小辈，没有资格用他们的名字代替爸妈二字！
父辈们头脑里装着睿智，他们不懂虚拟世界，不懂你们现在玩的手游，但是，社会的发展都来自于父辈们的创造和努力，所以，我们没有资格瞧不起父辈！因为我们正踩踏着他们用智慧铺就的阳光大道走向未来！
就如母亲，她文化不高，为了你们的衣食住行，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函数，圆周率怎么背，都不记得了，但是，我们放学回家后，进门的第一句就是问：我妈妈呢？
可见，妈妈在我们心里的位置有多重要，但是，我们会因为她的唠叨而冲她发火，直呼她的名讳，发誓再也不要看到她！
妈妈，她虽然只会做家务，只会为你端上可口的饭菜，只会在天冷的时候翻箱倒柜给你找出过冬的衣服，只会在你穿得单薄的时候催着你赶紧穿秋裤。其实，妈妈的伟大，你们有谁能真正体会到？不要以为顶嘴占了上方就沾沾自喜，其实，是母亲不忍心多加责备而忍让。
爸爸，他很少说话，有时候和你聊天都会表现出语无伦次，以至于你们无话可说，甚至觉得他迂腐，他笨，他不会呵护，连袜子都不会给你穿，但是！请记住！爸爸才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怎样能给你挣到学费！将来怎样能给你置办婚房！怎样能让你的未来路途平坦，少吃苦头！
再看看他下班后回到家的一身疲惫，再看看在给你开家长会时老师批评你后的恨铁不成钢！
所以，在抱怨老天不公，把你降临在不和谐的家庭里时，想想你的父母，他们其实在努力给你最好的！你抱着手机沉迷于虚拟世界，抱怨父母不如其他同学父母富有的时候，想想你自己，你都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也许，你们会说，张警官，你不是也叛逆到和父母吵架，还负气离家出走，凭什么在这里说得理直气壮？
我想说，因为我的自我意识让我努力进取，不再抱怨，所以我有资格在这里讲述我的故事，以及和你们沟通。”
我顿了顿，目光在孩子们的脸上扫过，他们惊讶，我突然变了个教育方法，他们感到不可思议，也许内心有接受的或者不能接受的。
我继续说：“家庭的和谐要靠我们营造，也不能把所有的错强加在你们身上，家长固然有不理解你们的地方，这个时候，我们不应该有抵触的行为，我们应该敞开心扉和父母谈谈我们的想法，让他们理解我们的同时，我们也理解了他们的苦衷，解决矛盾在于交流，制造矛盾在于相互抵制。
我们准备开展了一次登门拜访的活动，我们会把你们的心里话转达给父母，让她们了解你们的内心世界，还有，明天我们班要举办绘画比赛，一等奖的同学可以获得回家两天的奖励，二等奖可以获得回家一天的奖励，三等奖嘛，回家半天，我会陪你们一起回去，至于比赛内容，没有规定，自由发挥，需要绘画工具的找我，我会马上去采购。”
“绘画比赛？切，小儿科了，谁稀罕。”武凌浩低声嗤道，然后站起来说，“算我一个，我可是打得了篮球，画得了画，那个谁，罗子溪是吧，听说你是学画画的，缩在那里干嘛，有本事就报名，我这个外行好怕你这个行家？”
好家伙，武凌浩这架势跟要单挑似的，活脱脱一个霸道的主，不送过来改教还真对不起他爸。
我干咳两声，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说着看向罗子溪，他看着我，慢腾腾举起手，我说：“好，现在罗子溪和武凌浩都参加了，还有谁愿意参加？”
看来没有人想回家，都想在这里呆着，武凌浩又发话了，说：“胡老师，想让他们参加比赛不难，没看出你没接着讲你离家出走的英雄事迹，都很失望哪。”
我笑着指指武凌浩，说：“煽风点火，是你急着要听还差不多。”
“我早就想听了，老师您是在故意吊胃口。”彭怡然站起来起哄，“老师，您就讲吧，讲完我们就跑两千米。”
“一言为定？”我笑问，有人呼和着彭怡然用力点头。
“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呢，”我狡诈一笑，“想知道后来怎样，得看你们的表现了，真正意识到亲情重要性的人，我自然会告诉他。废话不多说，报名报名，还有谁？”
看来有人意识到“得罪”我，想听我继续讲故事的事就会泡汤，都纷纷举手报名。
解散后，我准备去采购绘画材料，张老师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拦住我的去路，嘴列得夸张，说：“罗老师，你们班要进行绘画比赛？不要秘密进行好吧？我们班也加入！我现在就去下达通知，一比高下，怎能少得了我们班的才子？”
“你又在偷听我上课？”我皱眉，这个张老师，怎么哪都有他？
“不是偷听，你说得太严重了，那叫取经，你说，你才来一年，你办公室的锦旗都堆成山了，你看看我的办公室，除了四面白墙，还是四面白墙，你怎么做到让孩子们心服口服的？”张老师
“天机不可泄露，”我故作神秘，抬脚就走。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张老师，要不，等孩子们比赛完，获奖的作品都送给你，这样你办公室的墙就有了装饰。哈哈。”
“去去去，没个正经样，对了，我得通知李老师，听说她班上的女娃娃全都是高手，琴棋书画样样在行。”
“那还不快去？”
我话还没说完，张老师早就屁颠颠地撒腿就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