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舅舅走完
接到哥哥的电话,爸爸立即带上奶奶驱车赶到医院,可病床上的表伯父已是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之下,他还清晰的喊了句“舅母,老表”,然后立即抓住哥哥的手说:“记得把我舅舅走完”。头一歪,走了。表伯父是爬高盖房顶摔的。
病床上的表伯父是我爷爷的亲外甥,和我父亲是嫡亲的姑舅老表。虽是外甥,却只比爷爷小几岁而已,比我奶奶还大一岁。这次去世的是大表伯,二表伯早几年已经先一步走了,病床前的哥哥是二表伯的儿子。
说起这两个表伯父,真的是爷爷“远房”的外甥,当年我的姑奶奶为何会嫁到那么远、那么穷的地方,其中缘由估计只有奶奶能讲清楚,爷爷都已糊涂了。我童年的记忆里常听奶奶说起,这两个表伯父从小没爹没娘,无人照顾,吃尽了苦,受尽了罪,小时候大表伯带着二表伯讨饭,住牛棚。后来渐渐长大后,才靠卖力气挣钱盖了房子。大表伯为了给弟弟娶媳妇,主动搬出了瓦房,在村东头找了一块空地盖了一个草屋。那个真的是草屋,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还多次去过那个屋子,屋子里简陋的让人看着心疼。大表伯在草屋里打草鞋让我们带回家,他手艺好,草鞋编的美观大方合脚。可是就这样子,二表伯仍然只娶了哑巴子妈妈,婚后生有一子一女,一子就是大表伯病榻前的哥哥。
本着伦理道德,作为大伯子,大表伯几乎从不入弟媳家。就这样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一个人守着自己的草屋,平日里和村上所有的青壮年一样进城务工,唯有逢年过节才回来,每次回来都周济二表伯家,因为二妈妈是个哑巴子,二表伯只能常年在家照顾。
他们那个家是真心的穷苦,穷苦到连舅舅家都嫌弃他们的地步,可我爷爷这个老娘舅从来不嫌弃他们。他们对舅舅也是格外的尊重,每年正月初一清早赶几十里山路来给舅舅拜年,大包小包,拖家带口。从原先走路、自行车、三轮车到后来的电瓶三轮车,几十年从未间断,每次到我家,都是一身的泥。虽然这对舅甥年龄只相差几岁,但是表伯父们的礼数从来都是最高的,初一进门第一件事肯定是给舅舅、舅妈磕头,然后讲一串吉祥话,这个礼节一直持续到表伯父去世的前几年,奶奶对大表伯说:“不要多礼了,你也是个老人了”。
当然外甥来拜年,作为舅舅肯定是最开心的。按照习俗,奶奶作为舅妈要供饭,所以历年来初一的早饭他们都来我爷爷家吃。早年间,大家都很苦,我家亦然。而奶奶无论家里多穷,正月里供外甥的第一顿饭肯定是干饭,而且必须有酒、有鱼、有肉、有菜,吃了还得添饭,必须吃饱,说是给外甥新年讨个顺数,祈望他们这一整年都能吃干吃饱喝足。所以我童年的记忆里,我的父亲正月初一早晨就开始陪两位表伯父和我哑巴子妈妈开喝,他们吃好了我们才出去拜年。
他们真的是穷,穷到没有了亲戚走动,五个舅舅,尚在的只有我爷爷和四爷爷,但是四爷爷不怎么待见他们,但是他们依然严守作为外甥的礼数,时时探望,从不空手。每每来我家,奶奶都含着眼泪收下他们的东西,嘴里都说“来玩玩就好,别带东西了”。所以每次回礼,奶奶都挖空心思的给他们回足。再后来我的母亲进门执掌家门,对于这对婆家的远方穷老表也是格外的好,正月初一的回礼都是单独的一份,最多的那年是他们挑担回去的。
两位表伯父的相继离世,爷爷都拖着年老残躯前往灵堂。在大表伯的灵堂前,爷爷突然跪下了,嗷嗷的哭。在场的人蒙了,连忙上前扶起,却拖不起来。作为舅舅,哪有给外甥磕头的道理,虽说死者为大,但也只要作揖即可。但是爷爷跪下了,哭喊着:“你也走了,初一再也没有外甥来拜年了”。全场的人听着这话都哭了。“没有了外甥,我还是什么舅舅啊!”爷爷边哭边说。“你给我磕了一辈子头,今天舅舅给你磕一个。”应声爷爷的脑门重重的磕在了灵堂前的水泥地上。
那一年,爷爷嘴里常常念叨“再也没有外甥来拜年了”。奶奶总劝说:“我们家人口多,会有很多人给你拜年的”。正月初一还是到了,初一的清晨,爷爷并不开心。表伯家哥哥的出现,爷爷瞬间开心了起来,还起身来帮他拎东西。“老太婆,倒茶,开饭,外甥家来拜年了”。这一嗓子,响彻了大半个村子。
饭席间,奶奶对哥哥说:“娃娃,伯伯都不在了,你们就不要多礼了”。我知道奶奶并不是想回绝他们,实在是说了句真心的客套话。哥哥说:“舅婆婆,伯伯临死前有交代,要我把你们走完”。奶奶抹着眼泪,给哥哥、哑巴子妈妈添着酒、夹着菜,帮我嫂子抱着孩子,新年的第一顿饭,尽量让她们吃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