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一带,一般管舅父叫舅爷。前不久,我们四大家的姨老表们在荆州集聚,然后一起到宜昌去看舅爷。这些年大家各忙各的,且散落各地,难得聚到一起,有的甚至一、二十年都不曾谋面。如此聚集一起去看舅爷,这还是第一次。
这次活动是哥发起并组织的。也算是一呼众应,毕竟血浓于水。何况舅爷已入耄耋之年,看一次少一次啊。
打知事起,舅爷一直是我心中的骄傲。小时候,因为家里穷,且外公外婆去世得早,也没有家家(kaka)走,故鲜有什么东西拿得出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的。这个讲走家家如何如何的好玩,那个从书包里拿出新买的彩色铅笔盒,轮到我的只有羡慕的份,或是偷偷跑开。而后来,我从母亲那里知道了我有个舅爷,在宜昌当老师。于是乎,我那颗小心脏便立刻骄傲起来,我跑出去像得胜的小公鸡站在小伙伴们的面前告诉他们,我有舅爷在宜昌,当老师!尽管那时连宜昌在什么地方,连舅爷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想象中的舅爷一定是高大的,戴眼镜的,头发梳得光亮的,比我们学校老师中排第一的曹老师还要曹老师的。其实,舅爷原本在武汉工作,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才被下放到宜昌山沟里去的。这是好多年后我才知道的。
第一次见到舅爷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是暑期的一个上午,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从小镇上称盐回来,走在我们后面的一中年男子赶上前问我们,“知道去夏刘王的路么?”我抢先说,“我们就是夏刘王的,您跟我们走好了。”我望着眼前的操着不是我们那一带口音的男人,中等身材,皮肤白皙,本来发际生的有点上,再加上他的头发向后梳,这样就显得前额又宽又亮,让人感觉充满了智慧,最让人感到亲切的是他眼睛里流出的那种特别和蔼的目光。应该不是种地的,也不像当干部的,是教书先生么?我暗地里琢磨。忽地我想到了前两天母亲说的话,说小姨妈带信来,宜昌的舅爷回来了。莫非他是我舅爷?在半是疑惑半是惊喜中,中年男人问着父亲的名字直径走进了我们家。原来他就是舅爷!
舅爷带给我们的糖不是算命先生从玻璃罐里掏出的那种画着红蓝条条的酥糖,而是用糖纸包裹好的,有硬的,有软的,还有奶油的,这着实让我骄傲了许久。记得有一颗放在书包里好久都舍不得吃,后来竟化了。
晚上舅爷检查了我们兄弟们的作业本,对哥哥说了许多赞扬的话。当看到我的算术本上不打一处的有老师打的红叉叉时,他笑着对我说,“看来你学习有点马虎,没有你哥用功呢。”一下子,我的脸涨得通红。
打那以后,我读书变得认真起来。尽管后来搞开门办学,宣传黄帅反潮流,甚至停课闹革命,我都没有放松学习。我总想着哪一天,舅爷会再来检查我的作业本,那时我就能像哥一样,听到来至舅爷的表扬。有人说,有时候一个人的一句话能影响到另一个人的一辈子。这话我信了。
恢复高考后,我从那个排湖底里走了出来。人常说外甥随舅,如果说我是承载了一点舅爷的聪明与才智的话,倒不如说是舅爷在那个关键的坎儿教导了我。
在荆州上学的一个寒假,我想去宜昌比回家还要近,便不假思索地给舅爷去了封信,说想去他那过个年,舅爷立刻来信表示欢迎。那时,舅爷刚从山沟里的三斗坪中学调到县城的小溪塔中学。一家人住在一栋倚在山坡上建的筒子楼里,家里无甚像样的家具,就连吃饭的桌子都是一个折叠的。两间房本来很窄,而在走道旁,床空里,到处都还塞着舅娘从外面捡来的纸盒子、旧报纸和塑料瓶子什么的。我自作聪明地说,“这些破破烂烂占地方,怎么不处理算了?”舅娘说,“少了卖不出价钱,等攒多了一起卖。”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舅爷家的日子过得也十分紧巴。舅娘没有工作,还有三个表兄弟在读书,家里全靠舅爷一个人的工资维系,有时还要时不时地接济从沔阳老家来的穷亲戚。这时我想起了母亲那次聊起舅爷的叹惜,一大家子,全靠舅爷一个人,想那日子过得也好不到哪儿去。当时没有往心里去,到舅爷家实地目睹这一切,我为自己的行为羞愧起来。
待新年刚过,我不忍还打扰他们,逃也似的离开了舅爷家。待回到学校,打开提包,竟然发现不知何时舅爷或是舅娘还塞给我一件银灰色的裤料。或许是舅爷看出了我的心思。我鼻子一酸,差点让眼泪流了出来。
后来,我们便相继参加了工作。忙这忙那的,与舅爷的联系也是渐渐少了。只是母亲在世时时不时地叮嘱我们,外甥不能忘舅,到过年时,一定要给舅爷拜个年。早些年是写信,后来懒笔就打电话。尽管我们是如此的随意,但听得出来,那头的舅爷接到电话总是很高兴。有一次出差到宜昌,顺便去看舅爷。当时他住在县一中分给他的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里,这时舅娘已经过世,仨老表也已成家出去过。他一人在家,房子显得空荡荡的,但舅爷他精神很饱满,他说他办退休手续已经几年了,但学校还是舍不得让他全休,每星期还让他带几节毕业班的数学课。舅爷乐呵呵地对我说,这也算是老有所为吧。在他快七十的时候,他家里竟然还住上了几个来自偏远山区的高中生,孩子们象征性地给点住宿费,后来他都给退了回去,晚上还义务帮助他们补习数学。我想,这与他这辈子钟情于教书,钟情于数学有关啊。有人把教师比着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我想于舅爷而言,更恰当地是点亮自己,照亮他人。无疑他是快乐的。
给舅爷过八十寿辰,已是快十年前的事。当他的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又散后,我们坐在他身边,听他讲彻底休息下来后是如何的按时起居,如何的祛病健体,如何地在孙辈们的要求下还给他们讲讲数学;看他日子过得是那么的简单又那么的充实,我在想,舅爷好精神,好身体,八十岁的人了,不老呢。
这次集体去看舅爷,当我们十二个大人,外加两个小孩一起涌进舅爷住的地方时,我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舅爷,望着我们,就感觉他的记忆被我们这强大的人流给堵住了,表现出的是满脸的惊诧与茫然。当他从人群中努力搜索到哥嫂还有我们一些熟悉的面孔时,他便又露出了一脸的慈祥。
眼前的舅爷,感觉还真的老了。头发更稀疏了,满口的牙也没有几颗了。在我们慢慢交谈中,我竟然发现舅爷的脸色渐渐的光亮起来,眼睛也渐渐有神起来,特别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不戴眼镜在他记事的小本子上一一记起我们的手机号码来。这下又彻底颠覆了我先前的印象,舅爷没老,他眼睛比我们还明亮呢。这时,一个代表年轻与鲜活的词一下子从我脑海里跳了出来:心明眼亮。眼前的舅爷不就是这样么?
回来后我在想,是什么让舅爷历经艰辛而年近九旬还不老?或许与他的清心寡欲有关,或许与他的乐善施好有关,或许与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身上所特有的淡定与从容有关……还何许是应了“人在做,天在看”那句老话,说不定就是老天爷对他的奖赏呢。
我又一次为有这样的舅爷骄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