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时,我正值青春期,除了脸上长出难看的痘痘外,性格变得越来越偏激叛逆。
父亲是一位建筑工人,工资微薄,不善言辞,自从去年母亲离去后,变得愈加沉默。
在几次考试失利后,我变得自暴自弃,开始结识一些年级里的小混混。老师找我谈心无效,也不知怎么联系到了我的父亲。我坐在教室的靠窗位置,看着他们从谈话开始到结束,短短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父亲鞠了不下十次躬。谈话完毕,他走进来,穿着那件肮脏破旧的民工服,说了句:“娃,走。”同学们哄笑一片。我在取笑声和鄙夷的目光中慢吞吞地收拾书包,跟着他走了出去。
两天过去了,我呆在家里无所事事。而父亲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晚上睡觉时发出沉重的叹息。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我,闻到他身上呛鼻的水泥味儿,又想到同学的嘲笑,不禁大吼一声“吵什么吵”。然后我听见声音戛然而止。
到了第三天的早上,父亲将我早早叫醒,换了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工作服,先去路边的水果摊东挑西选了十几个好水果,拎着走进学校。
老师将我安排在教室的角落里后,就出门与父亲交谈。我看见父亲递过水果,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教室里议论纷纷,我则趴在桌子上纹丝不动。一名男生路过我身旁时,突然阴阳怪气地说了句“我一定好好管教他”。我抬了抬眼皮,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毫不留情地朝他脸上挥了一拳,然后我看见飞溅的鼻血和听见女生的尖叫。
父亲将医药费赔了,万般请求校方才得以继续呆在学校。我原本惊诧于父亲哪来那么多钱,后来发现父亲去工地的自行车没有了,也就以为仅仅如此。
学校东面是一片建筑工地,工地对面有一个游戏厅。打人的事件平息后,我隔三差五攒下吃早饭的钱去打游戏,到了很晚才回家。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就在平房旁的路灯下等着我。看到我回家,也不打骂,只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初一快要毕业时,学校很晚才放学。我照常骑车朝游戏厅奔去,路过建筑工地时,看到一个忙碌的身影,觉得十分眼熟,就急忙刹车,躲在路旁樟树下偷看,那竟然是我的父亲!我看见他停下脚步,用肮脏的手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又在布满灰尘的裤子上蹭了蹭,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袋子。我眯了下眼睛,用手挡住明晃晃的阳光,努力伸长脖子去看。里面的东西刺痛了我的眼睛——也许是阳光造成的错觉——那是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父亲咬了一口,又看了看,手握了握,叹了一口气,终将馒头又放回袋子,坐在地上休息。我分明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了踌躇与彷徨。站在原地五分钟后,我逐渐回过神来,趁父亲不注意,跨上车,疾驰而过。
当我从游戏厅内走出来时,街上的路灯全开了,各种镁光灯和商业灯也闪耀着。我骑上车慢悠悠地走着,路过工地时,下意识地朝里面忘了一眼,入眼的是一片黑暗。我忽然想到父亲目光中的犹豫与纠结,就像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我的心忽然一揪,心灵好像一种许久未出现的特殊感觉突然复现。脚步不由得加快。
路面越来越昏暗。到了那个熟悉的路口,远远看见那盏特别明亮的路灯。我抬头四处望了望,注意到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躲在灯光的深处。慢慢停下车,惨白的灯光让人有些眩晕。到了父亲面前,我却没有听见熟悉的叹息,只有树轻轻摇曳时的“沙沙”声。我猛然发现父亲远比我想象中要高大得多,只有抬起头我才能看到父亲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父亲的鬓角有些发白。而我的嘴角一阵嗫嚅。
窗外穿来一阵阵蛙鸣。我躺在床上,听着父亲沉重的叹息,每一声都令我的心仿佛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中,一阵空落。
我轻轻翻过身,郑重地对他说:“爸,我错了。”
然后我听见叹息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