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沉默到近乎木讷的人。
而我不偏不倚地遗传了他全部的性格。
所以等我稍稍长大,父女之间那种嘻嘻哈哈的亲昵就再也没有了。
他是个木匠,早出晚归,叮叮当当地与木头打交道。天长日久,身上就总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我是闻着那味道长大的,淡淡的,却透着厚重,仿佛即便是凭嗅觉也能辨认木头那朴实的质地。有时候回到家,细碎的木屑粘了他一身,连发丝里都是,母亲怎么掸也掸不掉。
我一直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难得回去。即便那样,我在家的日子里他都是不停地忙活,只有年根岁首时才歇上一歇。我也埋头学习,十几年如一日。
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的场合,时光总是静默的。而我们竟也不觉
尴尬。我从来不曾抬头望过父亲的表情,不曾望过他的眼神。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一直以为天下的父女都像我们,沉重而疏离,像个陌生人。所以,在高中的家长会上看到同学和爸爸亲亲热热地交谈,那一刻,在我竟是吃惊的——咦?竟然也可以这样呢!
时光把偷走了属于我们的什么?在大街上一路狂奔,让风筝在我的笑脸里高高飞扬的爸爸哪去了呢?哭闹着爬上他的车子要他在村子逛一圈才肯回家的小丫头哪去了?怎么忽然之间我便成为了他文静的大女儿,他便成了我深沉的老父亲了呢?
我不知道,也找不到答案,也只好任它去了。
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后,狂喜几乎笼罩了家里所有的人。当然,除了父亲。他不动声色,一如往常。事实上,我从不记得他夸耀过我,起码不曾在我的面前。只是母亲跟我说,那段日子,父亲干活格外有力气,永远都不会累的样子。
九月的校园明亮而灿烂,我跟在他的身后,像小的时候无数次随在他的左右,高高地昂着头。目光所及处,却是他的白发,让我一根一根细细地数。我终于说了出来:“爸爸,我考上大学了。” 长大后,那也是我第一次抬头望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他仍旧一句话没有讲,可眼神里,分明写满了骄傲和赞扬。
我一个人站在车站,看着父母的身影在汹涌的人潮里越走越远,那一刻,再抑制不住泪水悄悄流淌。看过龙应台的《目送》,淡淡的文字,诉说着最真最朴的情感,“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个这样的父亲,他们沉默到近乎木讷,粗糙到仿佛不懂这世上的离合悲欢。与儿女,也不过是讷讷无言和默默付出。其实,他们才是这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俯下了自己的身躯,做了一只阶梯,供儿女向上攀登。
而我所有的努力,想换的,不过就是父亲的那束目光,那段最短也最美的凝望。
现在回家的路上,我总是不停地与父亲讲话,从眼角偷偷地瞥过去,一抹浅浅的微笑竟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父亲的嘴角。
原来,岁月没有错,只是稚嫩的女儿,在岁月的流逝里,在你渐渐的苍老里,慢慢变得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