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年过半百,白发苍苍,瘦骨嶙峋,又聋又瞎,又脏又丑的单身老男人。
他是我外公的侄子,我母亲的堂哥,也就是我的大舅。大舅不是天生的耳聋,听外公说他是在年轻的时候突然聋的,反正从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就是个聋子了。小时候,我和表弟都习惯喊他聋大舅。至于说他瞎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视力越来越差,看东西不是太清楚。聋大舅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从外公那得知聋大舅曾经读过一年的书,后来因为跟班级上一个小孩子同名而不愿意读书了。每次说到这事,外公就说聋大舅是个二百五,那时我们什么也不懂,便开始把这事当笑话讲。
虽然他是外公的侄子,但他看起来比外公还老,刚过五十已经白发苍苍,那一头白发就像冬季破旧的屋顶上厚厚的积雪,在太阳的照射下格外醒目。聋大舅常常以这头白发为耻,一年四季都戴着草帽,好像那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他那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纹,一双疲惫不堪的小眼睛充满血丝,无力的睁着,还有那一双粗糙的手爬满了蚯蚓似的血管,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副骨架外加一张皮,无血无肉,好像一阵风就刮跑了似的。
聋大舅聋的很厉害,小时候跟他说话我们要对着他的耳朵扯着嗓子喊他才能听得见,而如今就是把嗓子喊破了他也听不见。聋大舅有一个巴掌大的小屋,离外公家很近,平时感冒发烧中暑什么的,都是外公外婆去照顾他,除了外公外婆他也没别的亲人了。聋大舅有一个小菜园,可惜一年四季也没见长出几颗菜,后来索性不种了。聋大舅有几处良田,插秧割稻的时候是他最充实的日子了,每年卖稻谷得来的钱便是他最大的财富。
不忙的季节,聋大舅便天天坐在门前的那个池塘的台阶上,时而扣扣耳朵,时而摆弄腰带上挂着的几把钥匙,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去跟他打打招呼,可是他也听不见人家说什么,别人说了两句便走了,他还在那自言自语,很是孤单寂寞。读小学的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只要看见他在池塘边坐着,我就会跑过去跟他聊天,每次都要对着他的耳朵扯着嗓子大声地喊,然后我的表弟表妹就会从家里跑出来开始嘲笑我:“姐,你真是有劲没处使啊!居然跟一个聋子聊得这么起劲,去他家聊吧!”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有种想揍人的冲动,那时候真的觉得他们一点同情心都没有。逢年过节的,外婆喊他来吃点好的,有时他来了,但是有时他不来。他不来的时候,外婆就让我们把饭菜送去给他吃,可是除了我没有人愿意去他家送饭。聋大舅的小屋阴暗阴暗的,除了一个木柜子,一张床,一个方桌,一个小灶之外什么也没有。其实聋大舅很需要人关心,我每次跟他说话,对他笑,他就很开心,有时候还跟个孩子似的跳起来。我生日的时候,他总是会买一些糖果给我吃,我分给他想让他跟我一起吃,但是他一个都不吃,全部都给我了。虽然我很想帮他,很希望他开心,希望他过得好一点,可是那时的我除了陪他说说话之外,实在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
后来我上了初中开始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每次回家依然看见池塘边那个孤独的背影,可是我再也没有去陪他聊天了,因为每个周末我都背着满满一书包的试卷回来,然后不停地做题……每次走的时候依然看见池塘边那个孤独的背影!接着我考上了高中,离家更远了,一个月回家一次,来去匆匆,连聋大舅的面都没见几次,因为学习任务的繁忙和高考的压力,我渐渐的忘了聋大舅。再后来我读了大学,寒暑假都去成都跟爸妈相聚,回老家很少了。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心,我想我都改变了许多,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留着短发穿着一身牛仔背着小书包扯着嗓子跟一个聋子聊天的假小子了。聋大舅好像已走出了我的生活,直到去年寒假的一个晚上跟外婆坐在炉火旁烤火的时候,外婆向我讲了关于聋大舅这几年的事情,我才知道聋大舅这些年多么苦,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我读大学后,聋大舅在给人家看门,人家一个月给他一点点钱。中间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理我外公外婆了,两年没有来外公家,后来又不知道怎么了,自己又好了,又开始跟外公亲近了,平时还主动帮外婆干活。外公说他脑子有毛病,人家说什么他都当真,谁对他好他都不知道。有一年他在割稻的时候因为中暑差点死掉,后来是外婆帮他把剩下的稻谷给割完了。农村实施五保和低保政策后,外公把聋大舅的名字报上去了,然后聋大舅成了五保户。可是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你也没法给他解释,于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外公替他办。第一次领五保金的时候是外公去帮他领的,外公回来把钱交给他时,他高兴地不得了,好像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拿到钱的第二天他早早的就起床了,然后上街去买鞋子,结果鞋子没买到,他气冲冲地跑到外公家把六百块钱给外公,他生气地说:“早上我拿着这钱去买鞋子,人家说这钱是假的,我是你侄子,你咋这样对我呢?咋可以给我假钱呢?”外公当时就懵了,把钱拿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遍,问聋大舅在哪买鞋的,聋大舅说了卖鞋人的名字,原来是外公的老熟人。外公立即给那个卖鞋的人打电话问怎么回事,卖鞋的人在电话里给外公解释说:“李先生,不好意思啊,今天早上你的侄子拿着一百的来买一双十几元的鞋子,我刚开始摆摊,东西还没摆好,也没有零钱找,就对他摆摆手让他一会再来,估计他没听见误解了吧!”事情真相大白了,可是外公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外公当了几十年的教师,从来都是受人尊敬的,这次却被聋大舅污蔑,他十分恼火。这件事之后外公不再理聋大舅了,再也不帮他了。逢年过节的外公也不让外婆喊他来吃饭了,但是外婆经常偷偷地送东西给聋大舅吃。这些都是外婆讲给我听的,虽然我也觉得聋大舅错了,但是外公也该理解理解他,不管怎么说,聋大舅真的挺可怜的。
去年除夕爸爸妈妈从成都回到外婆家了,一家人团圆,外公让外婆去把聋大舅喊过来一起吃年夜饭。时隔七八年了我都没有仔细地看看我那可怜的聋大舅了,他进来的时候我感觉他像一个幽灵一样飘过来,他是那么的瘦,那么的弱,好像一片枯萎的树叶,随时都会飘向大地。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好像看见自己的女儿,他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然后笑着说:“都长这么大了,变样了都,假小子转眼就变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呵呵呵呵……”我笑笑,不知道要说什么,就算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见,而我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扯着嗓子喊了。看着他那苍老的样子,邋遢的衣服,突然觉得他又脏又丑,我甚至不想靠近他。我问外婆他是不是没有钱,为什么不买件像样的衣服,为什么不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外婆说他身上有钱,可是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去年卖粮食的钱给自己买了一口棺材还有寿衣,身上还有万把块吧,走哪带到哪,就是舍不得花。听了外婆的话,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聋大舅一辈子单身,一辈子劳累,到老了还不知道好好享受几天,把钱留着到底为了什么?难道要带到棺材里去吗?
除夕过完聋大舅病了,初三那天他拿着一盒药跑外婆家来,他说他肠胃坏了,去买药,结果吃了药就开始拉肚子拉了两天,快死了。我接过药看了一下生产日期竟然是2011年的,当时我特别生气,这是什么医生,怎么能给人吃已经过期了两年的药呢?这不是害人吗?可是问他他又不知道在哪买的,最后我只好去药店重新给他买了药。那天我把药送到他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快十年没有进这个屋子了,快十年了啊,聋大舅的小屋依然没有改变,还是那个木柜子,还是那张床,还是那张桌子,还是那个小灶,唯一增加的是那口棺材,亮堂堂的红木棺材,在这个阴暗潮湿灰色的破屋子里显得格外醒目,我是最害怕看见棺材的,可是那一刻,我竟然觉得整个屋子只有那口棺材是透着喜庆的色彩的!
那天我帮他倒了开水,把药递给他,我站在他的小破屋门前对着他的耳朵扯着嗓子喊:“一天吃两次,一次吃两粒。”我喊了几十次,一次比一次大声,他像个孩子似的竖着耳朵很努力地听,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可是喊着喊着,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