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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老了

  几年前,我还住在四合院里。南方的四合院并不像北京的四合院那样可爱,却也沉淀着几代人成长的记忆。它们最终的命运是相同的,破碎在历史进步的车轮下。恰如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很多时候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南方的每个四合院都由一个大家族共享,他们或许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基本上一般都同姓。站在乡间的黄泥巴路上,透过正对大路的门,一眼望去,黑幽幽的不见尽头。走过第一道高高的门槛,一方优雅的小庭院,庭院的左右是厢房。庭院里支着一片葡萄藤,葡萄藤下靠石阶的一旁竖着一块布满青苔的大石。走过庭院,再次跨过高高的门槛,同样是一个小庭院,庭院里栽种着一棵橘子树,另一端高高的门槛后便是厅房。站在最后一道门槛前,即使是阳光灿烂的天气,厅房里的光线依旧不足。

  

  记忆中的厅房是爷爷奶奶的住处。靠门槛右边躺着的是黄泥巴砌成的柴火灶,后边是方块石头围成的烤火的地方;往前走几步,便可见柴火灶旁的一块很大的切菜板,没有菜吃的日子里,这块木板便用来擀面,我能做的几种面食基本上都是奶奶在这块木板旁亲手教授的;厅堂的最里面是镶在墙里的橱柜,虽然外边看起来黑黑的,但是储放着很多至今我也叫不上名字的用具。在厅房的右边的靠墙的空白地方,叠放着2个漆着红油漆的棺材。奶奶告诉我,那是她和爷爷自己准备的,她害怕等她老了会连个准备的人都没有。那时的我总会仰着头,伸出手抚平她额头上的愁容,一脸天真的告诉她,“奶奶,你和爷爷一定可以活到100岁。那时候我就是大孩子了。”我是爷爷奶奶养大的留守孩子,记忆中早已没有父母的模样,最亲的人便是这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6岁的我还不明白时间的含义,整天关心的话题无非就是吃喝玩乐,只不过那个年纪的吃喝玩乐也显得很孩子气。6岁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理想,90年代初的农村还是个物资匮乏的地方,按照马斯洛需求定理来说,我对人生所有的理解都停留在生理需求。13岁的时候,除了亲人外,突然有人开始关心我的前途问题。从那一沓关于南开大学的介绍中,我第一次真正了解了大学的概念。可是很多时候,上天自有安排,当录取线出来的那天,我趴在床上哭得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我最终也没去成南开。我好像失去了重心。从13岁到19岁,6年的时间里,我记住了南开,却开始渐渐忘了四合院,忘了大厅里的爷爷奶奶。我以为这就是成长,时间让自我成为生命的中心,让我总是摆出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或者随口甩出那句自以为很正确的的话语“如果跟我无关的话,请别告诉我”。让我以为,翅膀硬了,便可以毫无牵挂的自我飞翔。

  

  有一天,当漂亮的楼房代替陈旧的四合院后,我站在宽敞的卧室的窗前,看着在那至今还未拆除的整整一面土墙上还残留着我年少时的各种奖状。其中,一幅发黄的黑白照让人已经无法辨明照片中的人物,但是从墙上残留的弯弯曲曲的毛笔字的痕迹中,我的心突然被某些东西触动了,只一瞬,便是那种被扭曲的疼。我和爷爷奶奶仅有的一张照片,幼小的我握着毛笔曾写下“我最爱爷爷奶奶”,而事实证明,我最爱的是我自己。

  

  “当你老了,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你,我会陪着你,像你照顾年少的我一样照顾你”。很多年前,奶奶熟练地操着她的擀面杖,爷爷坐在厅堂外那把被虫蚀的裂迹斑斑的木椅上,我趴在爷爷的腿上,右手举至耳旁发誓说。年少不知愁的时候,我对爷爷奶奶许下了很多誓言。

  

  当你老了

  

  我正年轻

  

  我会用你的擀面杖

  

  为你擀一碗面页

  

  我会用你的大铝盆

  

  为你做一碗面疙瘩

  

  我会用你的大木盆

  

  为你洗出每一个清洁的日子

  

  当你老了

  

  老到让所有的人都嫌弃的时候

  

  你还有我

  

  我会像你照顾我一样

  

  照顾你

  

  有谁会料到,包括四合院在内的所有实或虚的事物都抵不过时间的洗牌。

  

  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都没有在身旁。

  

  爷爷是在一个雪夜走的,一个人孤独的死在厅房里。

  

  关于爷爷的死有各种版本,大人的世界充满了各种不理解,各种争执。

  

  那一个冬天,当我回家时,看见的是厅堂里爷爷的那张黑白照。大雪覆盖了门前的黄泥巴路,我的爸妈也因这场雪被阻隔在了千里之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吵闹闹的场面,披麻戴孝的叔伯,奶奶却并没有出席在丧礼上。在各色人的脸上,我并没有看见忧伤。似乎也没有人察觉到我站在厅堂前。我的脚像是被灌了铅,关于丧礼的各种风俗介绍我很了解,可是人原来是会片刻失忆的。我看见了什么?我听见了什么?我该做些什么?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当看见年纪尚小的妹妹进进出出招呼人而叔伯却只是坐在一旁抽着烟时,我突然觉得很失望。我所能接受的只有小妹告诉我的爷爷的死因,“爷爷是被叔伯逼死的”。我觉得我应该发一次疯。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我倒在了庭院里。就像爷爷倒在厅堂里一样,可是我比爷爷幸运,他直到将死才有人发现他,我很快便被抱了起来。事后,当叔伯在为爷爷这场丧礼上的礼钱争吵时,我得到的是爷爷的遗照。小妹告诉我,爷爷念叨着我的名字,流了最后一滴泪便走了。

  

  在爷爷走后的2年后的五月,奶奶走了。叔伯把奶奶埋在了距离爷爷很远的地方,据小妹说那是奶奶生前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小妹央求叔伯给奶奶换一个位置,可是在大人眼里似乎最省事的处理办法便是最好的。奶奶是病死的,照顾奶奶的嫂子告诉我,“你奶奶总是半夜哭叫,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在这6年的时间里,我错过了很多。虽然每一次回家时,我会给爷爷奶奶带很多好吃的,可是照顾他们的日子寥寥可数。我还记得,奶奶在二叔伯家时,每天被关在小屋子里。我还记得,每次给奶奶送饭时,奶奶小房子里的气味。学校放假的日子,我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总以为老人只要吃好喝足便够了,就像我小时候一样,饿了便向奶奶要吃的渴了便要水喝。可是现在才明白,老人和小孩的阅历不同、期望不同,我所谓的照顾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冷漠。

  

  很多时候,我总以为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爱,我们只有在忙完了自己的事后才有精力去关心他人,我们只有让自己足够强大才有资格照顾别人,可是事实上,有些事跟能力无关,有些人等不了。有些事,当时做了就是一种幸福,不做便永远做不了。也许只是一瞬,我们便阴阳永隔。

  

  转眼爷爷奶奶去世已经4年多了,爸爸妈妈也已年过半百。

  

  前不久的一天,我发现妈妈双目浑浊。妈妈的视力突然间下降的厉害。

  

  爸爸开玩笑的说:“如果你瞎了,我就不要你了。”

  

  妈妈回答说:“如果我瞎了,我就死了算了。”

  

  站在一旁的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如今的我依旧过着依靠父母的生活,我不敢谈明天。

  

  多么想回到小时候,将右手举至额头,对爸妈发誓说“当你老了,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你,我会陪着你,像你照顾年少的我一样照顾你”。可是这种承诺显得毫无意义。

  

  “林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愿已经变成大人的我们,在那些渐渐淡忘的回忆中,在那些依旧会想起的疼痛里,在午夜梦回时,还会记起年少时的承诺并提醒自己去实现承诺。只因为,这是追求幸福的必然。

  

  当你老了

  

  我会在你左右

  

  听你讲

  

  四合院的故事

  

  陪你哭

  

  陪你笑

  

  提醒我们曾幸福过

  

  只为了

  

  不再让彼此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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