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字篇(二)我与父亲
父亲不喝酒,如今很少有人不喝酒,这算是他的优点——这辈子仅有的一个优点。
我与父亲在一起生活时已十二岁了,整个童年他都缺席了。当我坐了一天汽车,一天火车来到他身边时,他正大腿一翘看电视呢。准备晚饭的人是带我来的母亲。母亲领我在属于厨房的一处认东西,告诉我米面油在什么地方,告诉我电锅怎么用。母亲一一说完后跟我交待,以后她与父亲上班,在家照顾弟弟和做饭就交给我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弟弟的存在。父亲在一旁听着,似乎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这么来。
我总是以为从外婆家出来,我就能获得自由,可是我错了,这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罢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由于在外婆家的经历,干什么活儿我都游刃有余,只是看弟弟我完全不怎么会。
父亲吃我做的饭,没有夸过我。饭做好给他端在桌上,吃完饭收拾碗筷,他从来不动手。他的任务好像就是挣点钱,家务通通扔给母亲和我。而且父亲下班后,脏衣服一脱放满一盆,然后喊我洗,那是他一天里唯一跟我说的一句话,哪怕只是喊了一次我的名字。对了,还有一句,就是新的一天上班之前会喊我起来给家里做早饭。
父亲不是一个社交广泛的人,但是偶尔也带他的朋友来,一来就让我做饭招待,每当这个时候总是母亲过来帮我,我心里感激母亲。但我眼里依旧噙着泪水——现在我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有了眼泪就得努力憋回去,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在这里父亲是租的房子,只有一间的空间比较大的房子,厨房客厅卧室都只能在一起。所以我要是哭了,谁都能够看见,可我不想让谁都看见我哭。
我的独立空间就是一张小床。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看着被窗帘挡在外面的月光,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在夜里睡不着。我以前十分渴望自己能回家,现在我回家了,可为什么我还是感觉寄人篱下?这个家里难道没有住着生我的父母,住着他们生的弟弟和我。我明明住在自己的家里啊!母亲的鼾声已经可以听得清楚,父亲还在听秦腔,声音从他床头的小音响里传出来,闹闹腾腾,丝毫不觉得是夜间。
我是放暑假的时候来的,之后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读书了,但是我没有丝毫伤心,只是后怕繁重的家务和淘气的弟弟。谁知某一天父亲给我买了书包,然后妈妈拿出了新衣服,之后我被他们领去学校。那天,我再次见到了父亲曾带来家里吃饭的朋友,我父母跟着他办完了入学手续。学校很远,但是父母不同意我住校。父亲说,相比老家这点路程不算啥。我反正没有发言权,也不管父亲说什么。能读书使我兴奋,因为我可以不成天呆在家里,那样实在太闷了。
父亲是下井人,用生命在赚钱,我一直都听别人告诉我,直到后来他也亲口告诉我。那时候我二十一岁,在读大二。父亲由于跟母亲打架要闹离婚,当时我站在了母亲一边,父亲因此跟我断绝关系。他说今后我要有良心,把他用命赚来的上学钱一分不差地还给他,今后他再跟我没关系,以后也不会出钱供我读书。我平静地说,好。然后他让我和母亲滚,我和母亲当天夜里就走了。
那一年父亲刚给弟弟买了车,前一年给弟弟娶了媳妇,难道他给弟弟买车娶媳妇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我上学的所有生活费几乎都是靠自己打工赚来的,如果弟弟没有在我上大学的期间娶妻买车,我读几个大学读不出来?后来我再也没说过我有父亲,只说他不在了。至于他让我还给他的钱,十八岁之前的我一分也不会给他,十八岁之后的我一分也不会差他。跟他生活的九年里,他没有扮演父亲的角色,我也没有扮演女儿的角色。最后,这九年我与父亲的所有感情都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说到底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实在太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