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低头看着自己小肚子上的疤痕,虽然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那伤口仍是有些发红。雪白的肚皮上,紫黑色的刀口边微红隆起的新肉,兴兴头头地挤在刀口边像上火生的疖子。她叹了口气走出卫生间去看躺在病床的孩子,才多丁点大的人,不过刚刚半岁。雪白的床单和枕头越发显得孩子脸色黄瘦,这场肺病来得突然,孩子受罪也拖垮了她。那巴掌大的小脸上还挂着刚才扎针吃疼哭喊的泪痕,好容易才睡着了,红红的小嘴这会竟带了点梦中的笑意,时不时发出一二声不成形的梦呓。李薇只管看着孩子发怔,渐渐双眼蒙上了水汽,泪却一直没流下来,只是亮晶晶的二个大水泡停留在她的眼眶里。
她明显是瘦了,去年也不算胖,虽然怀着孩子。都说怀着男孩脸色会难看,她却不,反倒比怀孕前脸色更白净红晕。吃下去的各色营养食物都集中在尖尖的肚子上,朝背影看倒像个少女。从前她再注意保持身材,那张白脸还是没有棱角,粉团团的没有下巴尖子。也还是年轻,就算孩子现在半岁了也不过二十六的虚岁,原先以为脸上的婴儿肥怕是要三十左右才会消了,不想短短半年脸颊竟像被刀削过似的,团团的粉白脸一下子显出了下巴,二边脸颊也现出了阴影,那原本平平又淡淡的五官一下子变得立体起来。可她给人的感觉还是平淡,见过一面说上一会话,过不了两个小时,她那平淡的五官就会在记忆中遁去,只剩个下个粉白的团脸,一个虚虚淡得发灰的影子。性格却不像她的长相那般让人忽略,她要强,若真惹急了那股子歇斯底里的劲头也是让人发怵的。曾经富裕的家境和身为长女的经历都容不得她软弱,为了生孩子,外贸公司那份清闲工作也辞了,如今靠着往日积蓄和娘家贴补些过日子,去年赶在风头上买的那套用来投资的房子现已是租金还抵不过每月的银行贷款。现在自己住的这套为结婚买的房子每月月供虽然还是他暂时供着,但是她知道不多时就会是自己的负担了。一旦离了婚,她是不会再在这房子里住下去的,不会的,她要卖了它,眼不见为净。只是这孩子跟了他爸爸,将来会怎样?毕竟是自己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总是要牵肠挂肚的。他会给这孩子安排一个怎样的后母?她会不会不喜欢这孩子?将来他们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孩子在那个家还会得到宠爱么?还有……自己,自己的将来在哪里?还会再相信男人么?还能爱得起来么?卖了房子,恐怕还要去租房子或是把那套投资房的租客退掉去住那套房子。还要去找工作,一年多没上班了,也不知道现在工作好不好找?他呢?现在身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总归是个漂亮女人吧,不然他怎么会这样不顾一切地要离婚,四五个月来也不回这个家。这几个月虽然见了几次面,他也虽然从不提起那个女人,但她知道,这个女人是存在的,正在这个繁华城市里某个角落,每天享受着从前他也曾给过她的温情和体贴。孩子满月后就好久没有被爸爸抱在怀里亲热了,每次带着孩子到小区花园散步,看到别家年轻夫妇领着孩子那幅其乐融融的画面,心里就像被刀刺了的疼,流下的血还要回到那个冷冷清清空落落的房子,等孩子睡熟了才静静地一个人去舔,她要强,不愿意被人看到心里的落寞。现今孩子病成这样,又给他打了电话,他总归要来看看的吧?这点她觉得还是很有把握的,他还不至于不管孩子。甚至心里隐隐升起一种希望,觉得孩子这场病说不定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契机。
病房门轻轻一响,他推开门进来了。王磊三十出头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瘦长个子,所有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妥帖儒雅。略黄的瘦长脸,高直的鼻梁上架着无边眼镜,带笑的弯眼,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一看到这个口口声声说心再也回不到她身上的男人,李薇还是会心跳加快,还是会觉得舍不得。婚前她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爱的类型,中间也分分合合过好几次,但她还是非常坚持的陷了下去,好像只要她总是坚持下去,不爱最终也会爱的,他们不是还是结了婚有了孩子么?!没有眼神交流,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他径直走到孩子身边,弯下腰仔细看着孩子黄瘦的脸。看到孩子睡得透熟,这才抬起头来轻声问:“医生怎么说?”她突然间喉头发紧鼻尖发酸,停了一会才强压了哽咽说:“说是急性肺炎,退烧后还要留院观察几天。”他低头又看了看孩子的脸,下巴略指了指门:“我们出去谈谈吧。”她跟邻床的陪床打了声招呼帮忙看看,便跟在他后面出了门。
走到住院部的花园小径上才停了下来,他拿出一支烟点燃抽了起来,仿佛觉得尴尬没有开口。此时初秋的夕阳正在徐徐落下,周遭的一切都镀上一层厚厚的金黄色,树下他的脸被光影斑驳的落日阳光映得虚虚实实,显得那样遥远而不真实。她恍惚在梦里,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他还是属于她的那个他,他手里还捏着三十岁生日她送的打火机,他的眉眼间还是那股熟悉的书卷味。突然间,她看到他手指上一圈脱水发白刺眼的戒痕,一下子跌回了现实,周遭被夕阳润染出来的温情色彩瞬间失了颜色,成了发黄的黑白旧照片。也许是天色已经黯淡了下去,落日也再看不到了。她突然心里恨极了他,结婚才不过一年多,现在他们还是夫妻呢,就急不可待的把婚戒脱下了。是默默宣告,告诉她这场婚姻注定到头了么!想到这她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终于开口了:“孩子病成这样,你累坏了吧?”他总这样善于体贴,不然也不会这样犯桃花了。从前最得意于他的体贴,如今也顺带地恨了起来:“能不累吗?就我一个人……”对自己的自怜和委屈被他的一句话带得膨胀到无边无际。“孩子病了看病要钱,病后还要补充营养,你也要好好补补,瘦了。”说着他把一卷钱塞到她手里,她倔强地捏紧拳头,最终还是被他强塞在手里。四五个月来他除了房子的月供,家里的开销不管不顾。她猜到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钱必是花在那上面了。他每月赚的也不太多,除去这些开销也剩不了多少。她又心疼起他来,快速地瞥了他一眼,二边脸颊都凹了进去,可见在外面也没被人照顾好。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地说:“你刚换了工作,压力肯定很大。在外面要是实在辛苦……就回来吧。”他没接话,蛋青色的暮色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他才答非所问地说:“我想一个人在外面呆段时间,好好想清楚。我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样?”这回轮到她不说话了,她恨他的装糊涂,这意思还不明显么。最初激烈的争吵阶段早已过去,彼此说尽了伤人的话,都吵得心力交瘁身心疲惫。现在偶尔见面反倒淡淡的,客气得像陌生人。她也没有力气再去吵了,吵又有什么用?吵了他就能回到她身边来?
她平淡的粉团脸上突然绽出个奇怪的微笑:“你女朋友,她会喜欢小孩子么?”按早先谈的,孩子归他,房子归她,她不出赡养费。他欣长的身子听到这句话似乎震了一下,像盛夏阳光下的树被突然浇了一勺凉水,抖下一日沉积的尘土。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与平日里相处得算好的时日一样,没有多余的话可说。他移动了下双脚才说:“晚了,我走了。明天还要上班,我再来看宝宝。”也没等她说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因为走得快,削瘦的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卸下什么重负禁不住陡地轻松起来的节奏。这轻松,也许也是为灯火阑珊处回眸等着他的那个女人吧。
这苦酒是她自己一早酿下的,婚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彼此的不合适。但她固执地认为只要他同她结了婚,肯定会两样的。她舍不得他给的温暖和体贴,哪怕是最后一丁点,她也要狠狠地抓牢。天色已经完全地沉了下去,小径两旁的路灯已经亮了,初秋清凉的夜风让空气里泛起白日的腥燥味。她只觉得身上凉凉的,一阵寒意,伸手摸两颊,泪早已干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