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着一屋子的漆黑。拉开窗帘,立刻招来满屋子的光亮。再猛烈的阳光,恐怕也照不进我的心房。拿起桌上的镜子,细看眼角的皱纹。已经三十了,该嫁人了。
这个男人,从小就认识。钱,是没有的。前途,应该也是没有的。家境,也只是个农民的儿子。读书不多,脑袋也不见得灵活,手脚也不勤快,胸无大志。这样的平庸男人,却也有他的好处,人忠厚,洗衣做饭也是愿意做的。重要的是,对我好。女人一辈子最幸福的事,并不是嫁了个衣食无忧的丈夫,而是一个能真心对老婆好的男人。
这场马拉松式的恋爱也该结束了。父母不会再反对了。毕竟是乡下人,女人始终是要嫁的。我一天不嫁,他们二老也不得安心。弟弟妹妹早结婚了,最大的侄女都十岁了。父母一直反对我们的交往,嫌他家穷,也嫌他没出息。我们的恋爱,一谈就是十年。
婚礼,是女人一生中的大事。我的婚礼,只是一个简单的形式。那天,我的朋友随便帮我化了个淡妆,穿了一套红色的套裙,头上戴了一朵红花。我的伴娘撑着一把红色的伞,身后跟着几个姐妹,几个抬嫁妆的人,还有几个放鞭炮的,一行人步行了五分钟,就这样嫁到了他家。
他家住在山脚下,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梅树,此时正开满了洁白的梅花,远远就闻到了它的幽香。我从树下穿过时,正好刮起了一阵风,落了满身的花瓣。这场简陋的婚礼,因这些飘落的白花瓣而变得浪漫。我感动地落泪了。
我们的新家只有两间矮小的瓦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卧室终年黑暗,因为山挡住了阳光。那时,我是不在乎的。心里想着,这个家只是暂时的,我们会搬出去的。当时手里有一点积蓄,毕竟我们一起在外面打工十几年了。结婚后,我们依然可以在外面拼搏。他依然回去酒店做保安,而我也在纺织厂当师傅。如果,我们一起努力,好日子终归会属于我们的。
当时的想法,是那样的天真,即使30岁了,在婚姻的道路上我们只是个幼儿。婚姻,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一年后,我怀孕了,不得不辞掉工作,回家养胎。当夜晚来临,躺在床上时,看着那扇被山当着的窗,心里总是发毛,怕怕的。连续几个夜晚,都被恶梦惊醒,梦见那些怪兽从窗子爬进来,叼走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住到了娘家。可能已经上了年纪,身子又有点毛病,而且是第一胎,孕吐特别厉害。这个孩子特别折磨我,我的嫂子跟其她村里的妇女都说,没见过哪个女人怀孕这么辛苦的。无论怎样,这点苦我是能吃的,最重要的是孩子平安。头一回做母亲,心里欢喜得很,每天都为孩子打毛衣,做鞋子。
这个孩子可能注定不属于我。怀胎七月时,他就闹着要出娘胎了,想尽办法也拦不住。孩子是出来了,很久没有哭声,医生用尽方法才让他哭了出来。他像个猫儿一样,三斤六两,我不敢看他。我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刻被送进了医院的保温箱,三天后还是断气了。
我没哭也没闹,只是眼泪不停地流。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孩子后来是怎样处理的,我也不知道。我甚至连抱都没抱过他一下,就这样走了,还是被怪兽带走了。他为什么要来,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回到家里,我依然没有说话。家里所有的婴儿用品都被藏起来了。我站在梅花树下,恸哭了一场。把这个星期积聚的所有悲伤都发泄了出来。
慢慢地我从悲痛中走了出来,不久后,又出去打工了。回到工厂,同事们都没问我孩子的情况,只是向我投来同情的眼光,那样的眼光让我难受。可是,我也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又是一年后,我怀孕了。这次,不仅我辞了职,我丈夫也辞职了。他说,要好好照顾我。我说,我们不要睡在那个房间里,怪兽还是会来叼走孩子的。虽然这样的想法很不科学,可我的丈夫还是听我的。我们在小镇上租了一套旧房子,虽然终年阴暗潮湿,但阳光可以照进来,并且房租很便宜。
我们都失业了,没有了收入来源,存款也已经不多了。于是,哥哥好心给了一个果园我们自己打理。他平时除了去打理果园,就在家里陪我,家务事都由他来做。日子是过得有点清苦,但夫妻能和谐相处,丈夫体贴,也是小幸福了。
第二胎,没让我受多少罪,顺顺利利产下了一个女儿,七斤三两,哭声洪亮。医生说这个女婴长得漂亮,身体没有缺陷,也很健康。看着医生把她抱到我眼前,我忍不住流泪了。三十三岁了,终于有了一个女儿,健康的女儿。
这个女儿额头有一块红色的胎印,让我心里有点恐慌。我帮女儿取名为安安,我希望她一生都平平安安的。安安慢慢长大,这块红印竟然也慢慢消退,半年后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开始变了。他不再每天都勤快地往果园跑了,他开始出去打麻将,他开始嫌我的话啰嗦,他开始不做家务,他开始学会反驳我,他开始跟我吵架……谁说男人只要有钱就会变坏,男人没钱也会变坏。家里因为增加了一个女儿,生活开支逐渐增大,存款越来越少,收入也越来越少。
他又出去打麻将了,女儿睡着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打开台灯,翻开以前的一些旧照片。看着年轻时候的我,穿着白衬衫搭配一件红毛衣背心,深色牛仔裤,白球鞋,头上还戴着一顶黄色的鸭舌帽,披肩的长头发,在阳光下笑得比鲜花灿烂。那时候,追我的人不是没有的,也有比他好的,但还是选了他。两行热泪就这样落在了相册上。
他说,有个朋友叫他去广西做生意。我是不看好他以后会飞黄腾达的,他这种人干不了大事。只是,现在已经没有出路了,唯有放手一搏。有个盼头,总是好的。他走了,剩下我跟女儿相依为命。
家里只剩下一点点钱。我发现我怀孕了,本想去堕胎,毕竟年纪来了,一个人带着一岁的女儿,怎么还应付得来。考虑了很久,还是舍不得,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我背着女儿到田里去种菜,天天帮菜浇水时,盼着它快点长。吃不完的菜,就拿到市场上去卖,赚一点生活费。他不知何时是归期,家里仅剩的一点钱要留着生孩子。
他一走就是两年。家里的钱早用光了,又跟亲戚借了不少。生孩子时,幸亏娘家的人帮忙,才帮我度过难关。现在,带着两个女儿,更是不能做事,只能期望他赚些钱回来。
他是回来了。就坐在那里。还是穿着走时的那套西装,瘦了很多,我看着他,他躲闪着我的眼光。我猜到了。我们就面对面的坐着,不想打破此时的沉默。我心里默默地祈求他不要开口,我需要时间去接受。
他还是说话了。他不敢看着我说。他说“没了,什么都没了。那个人骗了我……”
我不想听他说话,我默默地站起身,我想去梅花树下喘口气。这时,安安却兴奋地跑了进来,她问,妈妈,爸爸有买好吃的回来吗?你说过,爸爸回来,一定会带很多好吃的给安安的。
“问你爸爸去!”我不敢看安安,不想看见那个男人,我跑了出去。
依然是冬天,梅花盛开的季节。在这里,我有过一场简陋而浪漫的婚礼。现在,才发现,白色的花瓣更适合葬礼。有些女人的婚姻也不过像这些被风扫落在地上的梅花一样,注定颓败。可以安安稳稳地存留在树上,而能结出青梅的梅花又有多少?
安安跑到我的跟前,很不安地问,妈妈,你为什么要流泪?
“因为梅花落地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