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周末,又是火车,又是站票。
检票员事务性地检查了票。双臂恭敬张开,安检器像个熨斗覆在身体每一个褶皱处。不动言语。
完后,接受凶神恶煞的安保员盘问:“身份证呢?”
“忘带了。”
“号码?”
“记不清。”
“学生么?”
“嗯。”
“证件呢?”,大胡子明显的不耐烦了,后面排起了长队。
“给!”我亦横眉冷对。
大胡子比对一会,迟疑地将证件还给我了,手一扬,示意要我快滚。
登上车门时,惊恐万分地想起来包搁在传送带上了。逆着汹涌的人流穿跑起来。汗液渗渗而下。赶到刚才那地时,包已被别人顺手牵走了。见我木然立着,大胡子朝我瞥了一眼。我也没拿正眼瞧他一眼。心里惦着包里物品,幸得只是一些用旧了什物,不显金贵,倒是有些感情在里面——王木木送我的那只杯子。
以挤公交的经验顺利地挤上了火车,在火车门即将关上的一瞬。利用清瘦的身体优势在见首不见手的人群里见缝插针,引来了嘈杂地责骂声。我满脸红汗,祷告:“你们就当我是空气吧?不挤不流通的。”最终占据一席之地,并立于不倒。这地方可算是人烟稀少,方圆半米之内无人烟。因为我站靠在垃圾桶边上。一股馊臭味,恶凶凶地冲鼻孔而来。左搜右掏的,算是把那半包没用完得纸巾揪出来了,撕碎了塞进鼻孔,顺带塞上耳麦:许巍的《完美生活》。我还挺享受这种感觉,像是菜市场,“脏、乱、差”应有尽有,母亲一叫就能回家吃饭的那种。
围巾发来简讯:“周末上哪?貌似去你媳妇哪?我猜你在火车上了吧?”
我没好气地回复:“你都知道了,还问!”
“你丫怎么就这么喜欢坐火车呀,坐汽车多方便,又花不了多少钱?就20块嘛。”
“你不要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嘴脸,公子哥,不是没钱吗,谁他妈喜欢火车,比水火无情的就是火车了。它迟到就可以,你迟到,它就让你的钱作废。你看那火车上推餐车的阿姨大叔没?他们也来横你,那有气焰的样子好似这火车就是他家的。凭什么,就是没钱嘛。坐公交也得站半天,等便宜的车来了才敢往里挤。”
“生活真可怕,竟将你大好男儿变成了一怨妇。”
我侧过脸来,一抹夏日粗糙的阳光把我的头颅投影射进了附着黑色薄膜的垃圾桶里。无声无息,不再与之言语,只听闻得见钢轨碰撞的声音混合着呼啸的狂躁的风声。那个蹲在座位傍边脸色苍白的小男孩,无端端的望着我。我看他,他是个雕塑,他望我,我亦成了雕塑。
火车走走停停,像个电池快用完的时钟。大大小小的月台,好似穿越这座城市,链接彼城的公交站牌。
她的学生临时有事改了上课的时间,便不能来迎我。她的简讯早已落在如我此刻空落的肚皮般的收件箱里:“你若到了,径自坐公交来。饿了,自个跑到食堂去,别等我了。一上完课,我自来找你。抱歉。”
学校是个破败的师专校区,像立在这个市中心的钉子户。本科生就她们这一届还未搬进新校区。食堂早已熄火懒烟的。我没精打采走进去,又垂头丧气的走出来。外面树影晃晃,太阳堂堂。没走两步,就听见后面的脚步声,像是冲我而来的。回过神来,她早已拉着我的手了。看见她嘴角油红的辣椒灰,慌然地从口袋里搜出上次没用完的纸巾,递给她,努努嘴,示意让她擦掉嘴角的油污。她抢过我的纸巾,胡乱涂拭一下,又塞给我。扬起手里的半瓶水往喉咙里倒,汲一半,便停下来。呛得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又忙着跟我说:“吃了饭吧,我是边吃边走的。喝水吧?”便把瓶子塞给我。我还没接稳,她就拉着我往前跑:“我下午还有两节课,就在一点半,还差十分钟!快点!送我到站牌,你自己找个地方呆着,等我回来找你。”
我故意拖慢步子:“我故意的。”
她倒干脆甩开手,朝马路中间边挥手,边回头跟我说:“迟到了不好,别人是正规的培训班。”
一辆的士停下来,我快步向前,帮她拉开前门。她价钱也不讲,坐上去就叫司机往前开。而后,她把手伸出玻璃窗,使劲朝我摇,直至车开出了好远,好远。
她想家。在电话里,跟我诉念了好几回。爸妈早年就离异了。近来,母亲又在外地。家里只有弟弟念寄宿制的高中,周末假日方能在家半天或数日。老爸在城里另一角隅重拾炉灶。父亲据说过得风生水起的,倒不用担心。她念家,尤惦念母亲和弟。不过今下午,她弟就过来了。她自然欢喜。
我们挽手前去接站。大热天的,弟弟一身长衫长裤的,提着好几个装满她好几个电话里同弟弟嘱托的什物的塑胶袋。像个归家省亲的。
她见弟弟这般模样,自然心疼要命。忙着就掏问:“老弟,你还好吧,见了妈没有?她怎么样了?还有爸给你生活费了没?家里的遥控器修好了么?”
她弟生得清瘦老成,言语木讷。姐怎么问,他就怎么答,不急不慢的。又小心翼翼警视了我一眼,方道:“老姐,家里的灯差不多全坏了,只剩厕所里的还放着黄光哩!跟爸说了,也说没时间过来?”说完,眼神就黯淡下来。
“老爸,怎么回事呀,待会,我打电话给他,对了,VCD连接线还没买吗?那你怎么看动漫呀!”她责难完父亲,又开始关心起弟弟的需要来了。
弟惊呼:“你这边也没得买吗!我打算来这儿买的!”
“待会,去维修店看看咯!”
接下来就开始陪弟弟逛街,买衣服,买动漫书刊。她不爱逛街,说是没条件,又费时呢。趁她弟走远,挤眉弄眼的跟我说:“我身上这件衣服好看啵?从学姐那里淘来的。我贤惠吧?”
我见她眼睛里有万分骄傲,笑她:“好看哩!媳妇你真实惠,还是超能的!”
她没反应过来:“什么超能的?”
“家庭装超能皂粉。”我说完,就得意地走开了。
“贫我呐!”说着,她就过来绊我的脚。她弟见了我们在闹笑,羞着顾头就去踩斑马线。她平常最怕过斑马线的,这回倒疾走过去,拉着弟弟的胳膊。
一个下午下来,她累的只好拖着我的手走了。我两手像是拎着两件行李,一手是她,一手是她弟的行李。
吃晚餐时,她活泼开来了:她弟带来了腊鱼块。夹了一块,问她弟:“你怎不吃?”弟“狡猾”地回答:“我在它刚炒好的时候就吃了,现在它不好吃了。”
她又夹了一块给我,果然印证了“不好吃”——又咸又辣又硬。即便如此,她亦吃得喜气洋洋,面泛红晕。
晚餐过后,她弟就要走了。她有点歉意:“弟呀,我不清楚你哪天来,买的是昨天的票,又来不及改签了。你拿着这张还是可以坐回去的,只要这样挡着日期给检票员看,会让你进站的。”说完,用拇指挡住日期,示意给弟看,怕他不相信,又指着我说:“他经常这样坐车的,没事的。”
弟有点窘迫,忽而理直气壮起来:“还说呢!上次就被抓了,害得我被罚款了!”
我经不住,就“扑哧”一笑。她伸手就来撅我我脸,也跟着笑起来:“好啦!老姐再去给你买一张,谁叫你昨儿不来呢!”
见弟闷不做声,又讨好:“姐再给你一百块作生活费,成不?”
弟弟总算直起身子抬起头来应话了:“还是算了吧,给我30块就成了。”
她低低咕噜一句:“可惜了这张票!”
从代售点出来,已是黄昏向晚了。她握着车票,又留住弟看过音乐喷泉再回。在等音乐喷泉间隙里,她同我横躺在草地上,仰对最后一丝夕阳。弟见了亦是笑笑,拘泥不肯躺下来。我只好借口去走走,回来时见姐弟相聊可亲。
看罢喷泉,又得火速前往车站了。坐公交是赶不上火车的,她朝那闪亮的车河里挥手,即招来一辆的士。看着弟进了车站,方罢,松一口气。回过头来的时候,见她情绪很低很低,眼睛有泪。我问她,她亦不语。半天才同我讲起,她忘了给她弟钱了。他爸很难准时送生活费过去,有的话也只是50,100的。难得超过100。弟哪够用呀,想来就觉着难受。话语里尽是怅然。
她开始同我算起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成本:“我兼职拼回来的钱还不够我去省城学钢琴的钱。我盘算好了,每月只去两次,一次200,一个月下来就400。才两小时的课哩!还没包括学笛子的钱50。没算生活费就4、500了。我爸又不及时寄生活费来,每天得盘算过来盘算过去的。起的比别人早,睡的别人晚的,我很累的。只是你问我的时候,我不说而已……我爱你,你不要负我,你要好好努力!清潮!”
她抱住我,哭的稀里哗啦的。我慌乱的样子,不知所措,眼眶里的泪水珠子就下来了。我感觉到她的胸怀很宽很宽,空阔成一片海洋,无涯际。亲爱的,此后,我当与你相濡以沫。
那天她买了老早就想要买的演出服:蓝色调齐膝抹胸长裙。脸上有了小孩过年时穿新衣服的欢喜。剩余的钱用来逛超市。从超市出来,她习惯性将零食和水果分成两份,一份她的,一份我的。她说要与我同甘共苦。说这话时,眼睛贞洁,有一种尘世间风雨无悔的情意在里面,我当珍视如山。
翌日,她慌忙打电话过来:“亲爱的,酸奶完全过期了,我喝了一盒,肚子痛了。你的那些别喝了,咱浪费一回,下次买接近过期的哟!”说完,又哈哈大笑。仿佛看见我喝完酸奶,捂着肚子立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