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在如今,有着非常光辉的形象,素为世人所敬重。但是,真实历史中的他,像近代史大多数名人一样,还是有着比较复杂的面目的。
后世给蔡元培的“人设”,是革命者、教育家、北大校长,是现代学术的守护神,这些定位大体都无问题。我以为,有问题的是,他绝不仅仅只有这些面相。
这里面,充满了偶然,也不乏一些黑料。特意提及这点,毫无用心要否定他,而是意在提醒说,社会与人性,在任何时候都很复杂。我们吹捧一个人,恨不得将人的所有优点都加诸其上,显得多少有点不对头。
从其履迹看,蔡元培走上读书之途、革命之路,乃至成为北大校长等等,都有很多偶然因素。他本色是一读书人,是时代的洪流冲击着他一步步前行,一次次“转型”。
他出身绍兴,与周作人、秋瑾等同道世代文宦家庭背景不同的是,他出身比较卑微的商人之家。他的祖父是当铺经理,其父只是钱庄老板,兄弟三人数他自小就聪慧好学,其父始有意让他走读书人之路。他以此,5岁入私塾,12岁习八股,17岁中秀才,在给有钱人家做陪读“勤工俭学”的同时,勤奋读书,终于在21岁中举,25岁中进士,并很快被点为翰林。他改变命运的奋斗历程,是非常顺利的,也一度是绍兴乡人口中的励志典范——从知堂日记中,我们得知,小他17岁的周作人,自小就对他大名耳目能详。
他是俗称的体制内中人,也是体制的最大受益者之一,如果不是国事的激变,他也不会走上反政府的自送死地之途。1895年,他还在翰林院钻研古诗词,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签订,他觉得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耻辱,“虽韩、魏于秦,宋于金,不如是之甚也”,极度失望,他以请假回乡为由,开始秘密联系同志,逐渐走上推翻满清的志业。
虽然,直到民国政府成立,他其实还一直挂着清政府的职衔,领着他们的工资。他实是满清政府内部的“带路党”。
而后,因为革命党内部的纷争,他一度很厌倦,“带薪留职”到德、法等国留学,是想安心回到读书人本位,作一名学者的。
所以在民元前后,他既以革命家著称,也以学者闻名,写出了中国的第一部伦理学史,开始了最早的红楼梦研究,等等。后来北洋政府邀请他担任北大校长,他私心并非愿意,但是出于和对手争人才的考量,他又义不容辞上任。
所以,蔡元培的一生,是勤奋而精进,但在重大的选择上,基本都是被时代催逼而成。看《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他的本意,是想认真而安静地作一名书斋内的读书人的。就个人现实处境而言,他也完全有条件就此安享富贵。
他后开走入刀光血影的乱局,实是出于不得已,出自内心的不安,出自良知的驱使,出自救国理想的感召。这其实也是当时大多数革命党人的共同历程。他们这些人,蔡元培也好,鲁迅也好,徐锡麟也好,秋瑾也好,章太炎也要,和太平天国那些人为了不饿死而揭竿而起不同,本身都是出身很好,多“高学历”,多有较好的社会地位之人,完全可以安稳做大老爷,但为了家国民生,就此走上了亡命生涯。
大概也因此之故,辛亥革命党人,至少在民国建立以前,大家一起推动革命的心态是比较单纯的,也敢死敢斗,可歌可泣,虽也纷争不断,但多是理念之争,少有权力之斗。
历史上的蔡元培,留给我们的印象,总是一副忠厚长者、温文读书人的形象,其实这多少有点误读,或者至少是片面的。
在晚清的革命党人之中,蔡元培其实是素以果敢、好斗著称的,邹鲁写同盟会史时直接说他“心狠手辣”。严格说来,蔡元培在作北大校长之前,他的主要身份,其实是国民党早期的特务头子,“黑社会”暗杀团体领袖,杀伐果决,刀口舔血,根本不是儒雅的、温吞的读书人那么简单——他这种形象的反差,倒总让我想起后来的周公。
起初,他并非没有想过改良道路,但自从1903年6月的《苏报》以后,他对于满清政府是彻底绝望,自此走向了比多数革命党人还要坚决的武力与暗杀之路。他亲力亲为,成立以江浙人为主体的暗杀组织光复会,并实际参与暗杀与暴动活动。
他一直以为,中国革命只有两种道路,一是暴动,一是暗杀。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在同盟会内部,作为浙派首领,他的声望和力量,其实是可以与孙中山为首的粤系分庭抗礼的,但他并无权力欲,所以往往功成身退,居身幕后。
尽管如此,1925年,孙文病逝以后,在国民党内,他的幕后影响力还是寥寥少数几个人可比的。 比如说,后来蒋中正的上台,就离不开他的扶持。以至于在民国期间,一直有一种较真的说法,说汪精卫民国政府的国父是孙中山,而蒋介石民国政府的国父实质是蔡元培。呵呵。
蔡元培一生,并非没有污点。他此生最受人诟病的地方,在于所谓清党,手上沾满上了鲜血。这是他偶也有狰狞残忍的另一个面目。
他是史上412清党大杀的主要策划与发起人,相当于行动的领导小组组长。他与彼时的著名文人吴稚晖一起,以国民党元老身份起草了清党决议,发出清党通电,并亲身主持江浙区的清党工作,将该处的基层人员、国民党中的我党、及其国民党左派,一扫而空,杀得人头滚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口号,他疑似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在这起滥杀之中,无数无辜的、相关的两党精英死于非命。比如,他的老友陈独秀的长子陈延年,就是在这次行动中被用尽酷刑,然后被乱刀残忍地砍死的。在最激烈的时候,蔡元培甚至将自己的得意门生兼同僚的柳亚子,也列入了清理的名单。
这场杀人行动,在当时,是备受谴责的。周作人是很温和之人,也在1927年4月12日接连发文,抨击“清党”中的残暴行径,以为“南方之事全败于清党”,而蔡元培最难却其责。
所以,从这个行动来看,蔡元培真是一个很矛盾之人。他在历史上,以舍身保护学生著称,但是同时,正如后来他自己也感叹的,曾经的这份清党令,几乎杀完了他所有的好学生。
1940年春,矢志抗日、决不妥协的蔡元培,在避居的香港中道病故。
他病逝时,烽火连天,抗战方酣,国共的分歧也此起彼伏,但双方都对蔡的去世,极其惋惜,一致给予最高的评价,誉之为“学界泰斗,人世楷模。”
那时,兵荒马乱,他是灵柩无法回大陆安葬,只好就地暂且安息,下葬在香港岛西南角山坡的“华人永远坟场”。他在此处的坟墓,我前些年曾专程前往凭吊。傍晚,僻处高坡上,站在千陇万畸的乱坟堆中,心情无比复杂。
自1980年代以后,社会各界一直呼吁让蔡先生归骨北大,甚至都计划好了,如所需经费出现困难,有很多校友愿意无偿捐献以助成美事。但北大校方,以燕园范围为文物之由,有倡则拒,是以蔡元培尸骨至今还寂寞孑遗在香港乱坟岗之上。
由此,我也常想,蔡元培是否归骨北大,定然无损于蔡先生令名一丝一毫,倒是愈见今日北大精神之褊狭:一个连蔡氏骸骨都容不下的北大,还是一个由蔡先生开创出来的的兼容并包的北大吗?
不过,再想想,古人有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之语,他到底葬身何处,也许真的不是特别重要吧。不管他的尸骨落在哪里,中国人都知道有个蔡元培。而他的精神遗产,也必是无尽之灯,足以代代相续,增益一切善法因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