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到傍晚,王波就回家了,发现父亲不在家,到里屋,到厨房来回看看也不在。
母亲说:“你爸在家就闲不住,在家呆一会儿又出去了。上你叔家去了,等着吧,一会就回来了。”
王波才放心了。
晚上,父亲回来了,三个人像往常一样吃起了晚饭,晚饭是炒芹菜,那里面的小红辣椒王波吃的是那么香,以至于多吃了几个馒头他自己都不知道。夜里,堂屋里屋,王波依偎在母亲身边,一家人说话。不时,父亲一阵大笑,又一阵欢笑,欢笑声传到院中,传到街上,在这个宁静、偏僻、落后的村子里,平添了欢乐,平添了色彩,平添了美梦。
夜,王波自想:“这就是满足了。”
屋里静下时,王波听母亲说:“这次啊,你也能去市里了,在市里上学,行不行啊?”王波一脸的遐想,早已未说而嬉笑于外。
只是,对于改变,是有分离的难受的,这是王波所知道的。
几天后,王波跟着母亲,母亲跟着父亲,父亲背着早年买的黑白电视,转三轮车,转大巴车,转出租车,向北而去。中途,王波像是喝着苦药般,十分煎熬,吐了几辆车他也不记得了。黑天白夜一路下来,王波到了父亲的单位。
王永盛的工作地点在南市郊区,在一家行政单位做保安,大门执勤,工资六七百块,已升了一级。因单位空房多余,三人就在单位里住下了,单位后面有所小学,王永盛便安排王波在这儿上学,学校不大,共四五十名学生,王波上二年级,班里十几名学生,但较之村里,有进步之处,毕竟归市里管。
单位较为偏僻,单位里年轻人很多,外地的也很多,学校离单位虽近,还没有像王永胜这样拖家带口的,王波便一个人上学,放学回父亲单位。母亲没工作,在单位管着接送王波。那年正好2000年。
单位里,王波父亲的好些领导,已开上了私家车,但大多数人是没有的。
王波放学回家没事时,母亲想着为家里增点收入,就哄着王波在单位各处捡饮料瓶,王波也自在得意的去捡。卖了几块钱后,王波与母亲都笑了,幸福无比。父亲王永盛不以为意。
王波知道矿泉水瓶稍便宜,绿茶瓶等包装好看的值钱,所以,每当见到好瓶子的时候,王波都会激动的跑过去,捡起来拿到屋里,放到门后盛西瓜的红色网袋里,他觉得满足快乐,然后告诉母亲,母亲就笑了,他就觉得幸福。
(时至今日,当王波看到精美的塑料瓶时,还是有种隐隐欲捡的想法,因为他觉得它有价值,带回家卖了钱就快乐,就有了幸福,只是年龄大了,工作体面了,就绕着心随意的扔了;只是,还只是母亲不在家了……他想,如果,如果母亲还在家等着,他……)
王波在南市一段幸福、快乐、好奇、无知的生活便开始了。家里的生活安静后,外面的吵闹勾不起兴致时,王波便呆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这里有天线,以前他在老家,电视只有只三个台,一个黑猫警长都能看半年。这里就有几十个频道,他什么都看,特别是电影频道,如《绿野仙踪》、《楚门的世界》外星人等。吸引着他的好奇心,也激发了他更多的好奇心与想象空间,有些电影,王波觉得与自己的好奇所渴望的答案与想象追思中仿佛了有了同伴一样,这是一件更奇妙的事。渐渐的,王波相信:自己的有些想法并不是出于荒诞无稽。
许久,王波对空明处便有了自己的想法:万事万物,总有关联,而又相互影响;时间空间,是什么?
王波上学放学,路过单位大门口,大门四周地上铺的是四方块儿石板砖,缝隙处长有几棵小草,他便时常对着一棵小草说话,说:“你今天在这里,明天还会在这里,今天就是明天的昨天,今天就是明天,你还在这里,我岂不是与昨天的你在对话吗?我就是穿越了时间了。”
这感觉,使他感到次进的奇妙玄,接近于大道大理的发现。
炎炎夏日,王波父母在外乘凉,王波在屋里找他的小玩意弹珠还有小马达,在墙角处扒寻着。忽然,他就对空明处来了兴趣,对着墙角说:“哎,你是谁?你在干吗?”
说完,他自觉怕怕的,想着:“自己这是怎么了?”又急忙出去,找父母玩耍去了。
渐渐到年底又到春节。除夕夜,王波见父亲单位买来许多鞭炮烟花,都集在办公楼前面。那一夜,王波见叔叔们慌张刺激的欢笑着,都玩得乐坏了。他也在一旁兴奋着。
第二天,王波便又去放炮的地方,捡没着完的鞭炮或者没着的大小烟花天地双响等。一会儿,他捡了好多,拿回屋里,把里面的炮药倒出来,再制作一个,过程他觉得很有趣。他捯饬半天,拿出来,在院里放。炮响后,他觉得有成就感。单位里,王波的叔叔们见了,对他说:“好家伙,行,但得注意安全。”王波只是笑笑。
一次,王波囤炮药,留的捻儿短了,又不是安全捻,点火时刚一着,“砰、砰”就响了。他未及跑开,眼皮被纸屑擦了一下,急的他赶紧回屋照镜子,他不敢告诉母亲,更不敢告诉父亲。镜子里王波看到自己的眼皮红肿了一点,幸而只是眼皮,他才知道这样玩的厉害,不敢这么玩了,但隔几天他就忘了痛了。
小年已过。一天,王波在单位院里捡瓶子时,听见办公楼下又有人放炮,心也就乐了。他拿着瓶子跑过去,见父亲的一个同事正让他儿子放炮呢,旁边是他们的私家车,车上还有很多精致小炮。那家三口,穿着很是干净整洁,他儿子跟王波差不多大。不知怎的,王波一见就止步于二十米外,看着他们玩乐,再不愿向前走。
贫穷里的好奇遇见从未想象过的上层生活状态,便有了倔强的卑微,好强的心使自己绝不走进微妙的差距之中半步。这是他的感觉。
王波在旁边抱着一棵柳树,手里拿着瓶子,又不时摇晃着瓶子,呆呆地看着他们把炮竹烟花放完走开,他也弯着腰走开了。
王波回到家,母亲笑着说:“这一会儿,捡了不少啊。”王波有些闷闷不乐,想着刚才的事而不愿说话。
(只是,王波后来想想:“那止步于上层生活状态的卑微,在母亲那里不知被放大了多少倍。但是,那时,母亲真的笑了。”)
王波的母亲怀孕后回老家了,王波知道,自己将有弟弟了。王波与父亲还在南市。王永盛每天工作。王波又在异乡思念起母亲来,又思念家乡的一草一木,想念家乡的人、事,每天又期想着能与弟弟在院门前槐树下一起玩耍的样子,但,更想的还是母亲,想的不得了。
终于,弟弟出生了。王波也回去了,伴随的还有转学。王波回家后,一家人欣喜热闹几天,王波又入了大队小学。父亲给王波弟弟取了名,名叫王博,家里安顿好后,就回市里了。王波与母亲及弟弟王博三个人便开始了家乡生活。以后的时间里,王波时常又对市里的生活有所想念,但他知道很难回去了。
此后二年里,平静的村庄里平静的没什么事发生。过年过节王永盛不时回家来,一家人团聚几天,又匆匆出去了。王博渐渐长大,两三岁时,很是可爱,活泼好玩处,也是让人又气又笑。王波也上小学五年级了。
春末,绿草树木都生长的茂盛,田边村头,杨树、柳树、梧桐树、槐树、椿树、桑树、榆树、柿树、桃树、梨树等树树伸枝舒叶,遮光挡日;树下蒲公英、绿葛、马齿苋、狗尾巴草、磕头草、蓟蓟牙草、荠荠草、抱娘蒿草、小蓬草、牛津草等百草峥嵘;点缀着黄花、地黄花、牵牛花、曼陀罗花、马兰花等花花鲜艳欲摘;晴空下,每一处树林下处处一片嫩阴氤氲,把个春天变得如梦可喜,活泼可爱。
天气热时,村里小伙伴们时常在树阴下玩耍。王波也是,有时在树下找药蘑菇(能卖钱的);有时没事找王苛来,在树下和他比棍,就是两人去找长的又直又硬又好看又拿的动的枝干,砍下来削了皮,一人斜放在墙上,然后一人打,谁的断了,谁就输了,另一个就厉害了。一次,王波找了根槐木棍,一连赢了王苛找的好几根棍子,他喜爱五比,留下来当宝贝,自觉这比玩洋牌(用书纸叠的纸牌)、弹珠有意思多了。当然,外来新奇事物还是吸引人的。
渐进夏,一天,王波知道父亲要回来了。那一天,星期一开学,王波像往常一样,虽没小时候更多的期待,可他想着父亲能在家,是有踏实的快乐的,就连上学他也觉得没那么无聊了。
中午,王波挎着书包回来,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父亲在院里大声与母亲说着话,说:“这大槐树还不能砍,得留着盖房用,改明儿,王波跟王博一人一所,房子都临着路……”母亲说:“净说些没影儿的话,下午赶紧把地里的水浇了才是正事……”
王波一进院里,感一阵幸福。这次,王波见父亲还是带回了玩具枪,有两把,一把带声音的给王博,一把能打塑料圆子弹的给他。王波总也喜欢。
欢笑一阵后,王波听母亲说:“就是你父亲这次回来计划着买彩电。”王波心里是有惊喜的,只是他觉得自家能买上彩电应该需要些时候,但他又听父亲说:“这次怎么着也得买一个大的,上别人家看电视,人家烦的很,得买,今年也挣着钱了反正……”说的有理有据有实力。
王波知道去邻家看电视这件事的:
前几年春节过后,父亲到邻家来打麻将。那时,邻家在村里还算富裕些,早买了彩电。王波跟着母亲,母亲跟着父亲就去邻家了。中途,王波见母亲正与另一个同村婶婶看电视,男人们在客厅打麻将,电视在客厅北面。忽一会儿,电视声音自己大了些。那家女主人就说:“看啥看!没有好台了,看它竟浪费电。”一下把电视关了。
父亲与另一个叔叔,脸一下子就黑了,没打几局就回家来。回家路上父亲心里一阵憋气,说:“过两年,非得买个不成!”
王波只想有这件事,不曾想这原因,竟能让自家也有买彩电的计划。这时,他想不了那么多,吃完饭,又平静上学去了。
星期五,上午,王波已得知父亲上县买去了。他下午还有两节课,吃完午饭就叫上王苛去上学,他内心阵阵的心喜,又不想说太多话。
放学后,王波缓慢的收拾书本,挎上书包,与王苛说一声:“你先回去吧。”王苛便与其他同学一路回家了。那天不知何因,王波竟独自一人走了大路,学校东边有柏油路(同伴们称之为大路),绕一圈也能到林阴路。王波到林阴路时,路上伙伴已经很少了。
王波独自走回村,到胡同口,还未到大铜门,远远的听见了电视的声音,是唱戏声,他越走近越听的清晰,心里越走越激动。
王波打开大铜门,进院,见大爷、叔辈几人还有个邻居在院中堂屋前站着,又走进堂屋。王波也跟走过去,他一到堂屋前,果见一个大彩电在面南柜子上放着,左边还有个影碟机,电视里面演的是《卷席筒》,那小苍娃在一片开阔的桃花地里走着。王波顿感一股新鲜的画面,又觉画面里有一种朴素的“美”。
不觉,王波又联想翩翩,遐想着古时候人们生活是什么样子。电视画面又不断延伸,高山起伏,道路宽广。王波看着那个带枷锁的人在那个时代觉得是那么有趣、朴素、幽美或者浪漫,总之他想不起更准确的词了。可他心里惦记着怎么去形容它,他觉得那很美。
邻居说:“这就是清晰啊!”
父亲说:“还行吧,也就是啊!比王有胜家的黑白的清晰太多了。”
叔辈几个也说:“就是好看!”
邻居说:“改天也得买一个。”
……
几个亲戚与邻居走后。父亲对母亲与王波说:“咋样,说买就买。”
母亲说:“这费电不知费成啥样啊?”
父亲说:“电视都能买得起,还怕交不起电费啊?你看你这个人啊!”
王波只盯着电视,满心欣喜的笑,心里一股实在的幸福感。
此后,王波走在哪里都有这种感觉,就连下地去除草都觉得自在,见人便有一种优越感,脸上是常笑的。
没几天,王永盛又独自打工去了,还是做保安,只是换了地方,在北方,一个很远的城市,叫北城。分别时,母亲领着王波与王博送父亲到街上,三人站在胡同口,看着父亲拿着被子还有一个大的手提灰色帆布包,渐向村头走去。
母亲说:“过年,过年就回来了。”
王波小声说:“不去打工,在家种地不好吗?还得要待到过年?”
母亲便不言语了。
当欣喜平静后,依旧是平淡的生活。王波放学、放假在家里帮母亲干活。
春天里:给麦苗除草,打药,浇水……
夏天里:割麦、打场子、收麦、看麦……
秋天里:收玉米,种花生,收红薯,打豆子……
冬季里:母亲纳鞋底,织毛衣等。王波与王博出去捡树枝,用来烧锅做饭,也很少随母亲出去串门。
偶尔母亲会有一两个要好的邻居来说话,说上半天。邻居也带着小孩子。王波、王博就与他们玩上半天:玩砖头,泥巴等。
王波知道,母亲总也不爱说那东家长,西家短的话,只是说起谁时,说:“命里都有,事情怎好去改变呢?”
母亲种地也很少去麻烦别人,老说:“自己能干,为啥要去麻烦别人呢?没的叫人看不起……”可地里的活也真不是一个人都能完成的。就说收麦吧,把麦子打好怎么拉回去呢?十几布袋呢,家里只有一个木制的拉车,拉不了多少;还有浇地,也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本家人也是一个比一个忙。
实在忙不过来母亲就找到姐妹家女婿来帮忙。王波有两个姨,大姨家离他家有30多里,二姨家有20里。
大姨家里还算好些,儿子都大了,只是离得稍远。大姨父能力强些,好管事,只是他忙的时候也多。
二姨家近,家里过的也可以。二姨父不太好说话,是个老实人。他们都是本分的农民,所以王波的两姨夫在农忙时就会来帮忙。
也就是扛麦子、拉玉米,再倒进仓里,浇地等。小活都干的差不多了,粮食入了仓,一年也就没什么事了。
王波快升初中时,学校老师见学生们成绩整体较差,也学着外面的“教学方式”补课了。就是要上早自习。
临毕业考试,还有两个月时。有一天早上,王波的闹钟坏了,王苛在王波家门前叫去一块儿上学。结果,到学校,两人知道原来才凌晨三点多。两人就在学校外面已晒干的玉米秆上坐着看星星。暮春的黎明是干净空旷的,夜,也是寂静的,夜空中的繁星点点都是看的清晰的,尤其那猎户座、北斗星、牛郎织女星,王波觉得从来没这么清晰的看过,两人安静的细细观察着,又生硬的遐想一阵儿。五点多了,天渐明,来了开大门的,两人才进学校。
……
王波四五年级时,渐渐长大了些,放肆的玩闹也渐少了,但“这些”还是成为了以后如梦如幻的童年。
当王波在外上初中时,时常在梦里梦见那条阡陌小道,小道两排杨树青翠茂盛,上空竟连成一片,各色花团点缀,美如浪漫幽津……醒来后,他时常惦记着什么时候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