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五十,会有很多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人和事。但是,当编辑约稿的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最初闪现的,便是本文的题目。
我出生在南市贫民窟,一家十口全靠蹬三轮的父亲和两个姐姐做童工维持生计。1947年,在我三岁的时候,左脚得了骨结核。当时,除了锯掉,没有别的办法。一天,父母抱着我来到英租界的“贾大夫医院”(现在的公安医院),找大夫治病,不一会儿,两位护士小姐推进来一架小车,车上豁然摆着一把银光闪闪的不锈钢锯。母亲问:“给孩子治病怎么还用锯呀?”护士说:“对,一会得锯他的左脚。”母亲大惊失色:“啥,锯脚?”护士说:“你还不知道啊,孩子的爸爸已经签过字了。”说着就要抱我往手术床上放。母亲一把推开护士的手,抱着我就往门外跑。护士拦住:“这种病的感染是控制不住的,现在只是锯脚,往上就得锯腿,再往上这孩子就没命啦!”性情豪爽的母亲斩钉截铁地说:“我这儿子,从小就好胜要强,锯掉一只脚,还不如让他死在我怀里呢!”跑遍了天津大小医院,反反复复地开刀刮骨治了五年,我虽没死,病却越来越厉害。此时刚刚四十出头的母亲,已然是银发满头,深纹刻面了,即使如此,她也从来没动摇过给我治好脚的信心。
到了读书的年龄,母亲每天背着我去学校,她老人家虽然身高体壮,可却是缠过足的小脚,学校离家不远,路上也总要气喘吁吁地歇上四五次。班里同学知道了,便轮流来背我。这时,有个叫王文祥的同学说:“你们都别管,我背!”因为家境贫寒,王文祥15岁才上小学一年级,是班里的老大哥。后来我才知道,他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先到八里台一带钓鱼,把钓来的鱼拿到鱼市上卖完后,回家把钱交给妈妈买棒子面,然后再跑步背我上学。他一天不卖鱼,全家就要挨饿。他每次来背我,我总是看到他后脖子上挂满了细碎的汗珠儿。一次我问他:“你这么爱出汗哪?”他笑笑说:“毛病,从小养成的毛病!”就这样,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冰天雪地,他整整背了我三年。
这时候,从“贾大夫医院”传来消息,说有一种叫青链霉素的进口药,能治骨结核,但要两袋白面一针,必须连打十针才能根治。二十袋白面!我的天,那时候的我们家,每年三十夜才能吃上一顿白面饺子,哪里去弄这天文数字的钱?母亲高门亮嗓地说:“愁什么?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钱,借!借不来,卖房子卖地!房子地卖不出钱,我就带你们去要饭!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孩子治脚!”
不久,我的脚病果然被青链霉素治好了,可是母亲还是放心不下,时时担心我的脚病复发。中学时我喜欢踢足球,母亲说:“用那只好脚踢,别把病脚踢坏了。”奇怪的是,我的左脚技术特别好,传球到位,射门也准。后来我考上解放军艺术学院到北京读书,寒暑假回天津,母亲见面的第一句话总是问:“脚没事吧?”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酒泉卫星发射基地,每封家信都少不了嘱咐我:“西北的天气冷,别把脚冻坏了。”最有意思的是,我转业一到天津人艺,在话剧《九一三事件》中扮演林彪,剧中有一场戏“林彪”在下场之前绊一跤,旁边的“吴法宪”连忙趋前搀扶,以表现这位空军司令讨好副统帅的奴才相。母亲看罢演出,回家就问我:“脚疼啦?”我笑着说:“那是导演安排的动作!”母亲听后哈哈大笑。
背我上学的王大哥,早已失掉了联系。四年前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小学同学的电话:“在电视里看了你写的《蛐蛐四爷》到台湾演出,才知道你在人艺当院长,我们大家都想见见你呢!”我立即说:“到我家来,我请你们吃饭,能联系上王文祥吗?”同学说:“试试吧。”聚会那天,久违的王大哥果然来了!一见面我就热情地抱住他:“王大哥,小时候你一边钓鱼卖,一边还背我上了三年的学……”王大哥一脸茫然:“钓鱼换棒子面我忘不了,可我怎么不记得背你上过学呢?”刻在我心里让我终生难忘的恩情,他不仅没有索要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感情回报,竟然忘得一干二净!我的眼睛潮湿了。
分别时,我送给王大哥一双皮鞋:“三年,磨坏了你多少双鞋,算是老弟的一点补偿吧!”王大哥开心地笑了:“寸不寸,今天我也给你带来一双鞋,不是皮鞋,是运动鞋。小时候你的脚不是打石膏,就是缠着白纱布,不记得你穿过鞋,给你这双鞋,是希望你事业步步登高,还希望你锻炼身体,长命百岁!”我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作者:许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