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兄,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这不是一句骂人的话,是一个我也在反躬自省的问题。有的人把自己当成大东西,有的人把自己当成一个小东西,但是没有人把自己当成不是东西,即使在忏悔思过时痛骂“自己不是东西”,当事人也至少认为自己应该和曾经是个东西。那么自己是一个什么东西呢?这涉及自我认同和评价问题。有人批评我“太把自己当回事”,我一直在思考、理解这个批评,并反省哪里需要改正。据我理解,“把自己当回事”至少应该包括三层含义:第一,自己是重要的;第二,自己与别人有一定程度的差别;第三,存在一个自己“应该”或“一定”的判断,比如自己一定是个天才。经过这一分析,我觉得我自己确实把自己很当一回事,尽管我还没有认为自己是个天才,但是我的确有一些自己应该如何的判断。问题是:我不能或不应该把自己当回事吗?
黄兄,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大概会有一个类似“人既应该把自己当回事,又不应该太把自己当回事”样式的回答。我们本科时,你年近花甲,身为教授,居然亲自送外卖,而且你服务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学生,相当不拘俗套。然而,这种不把自己当回事,是因为是否送外卖处于你的核心认同之外,它损害不了你的核心认同,即无论送外卖好坏,你的人格和学术都是受人尊敬的。那么,我的问题是:做学术的(或其他核心认同下的)黄忠晶认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把他当回事了吗?这个问题可能有些涉及个人隐私,如果黄兄觉得不妥,可以不用现身说法,以我、他人为例来谈。
顽石
2012-8-29
顽石兄:
别人批评你太把自己当回事或太把自己当东西了。按照你自己的分析,确实是这样。你问,一个人应不应该把自己当东西?我的回答是:不应该。
易经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说:“君子不器。”我把这些话翻译成:道就是不要固定成型,固定成型就成了东西;真正有作为的人不应该把自己当东西。
以你为例,分析一下你说的把自己当东西的三层含义:第一是认为自己很重要。我认为重要不重要不应该由自己来认定,自己做事就行,重要性应该由他人来说。也许自己认为很重要,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自己来认定就“器”了,也就是把重要性变成了一个东西。更何况,一个人重要就一定好,不重要就不好吗?生命既有不能承受之轻,更有不能承受之重。
第二是认为自己与别人有差别,不一样。这一条你说得比较含糊,我理解是,你强调了自己的独特性。如果你在强调这一点时忽略了事情的另一个方面,即他人也跟你一样有这种独一无二和不可取代性,那就是“器”了,把独特性也固化为一个东西。
第三是认为自己应该或一定是一个天才或类似的人物。这一条同第一条一样,应该由他人来认定。一个人是无法确认自己是天才的。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反而真的不会成为东西而成为一个人;确认或确信自己是某种东西,哪怕其价值再高,他作为人的价值却丢失了。
再谈谈我自己,就联系你说的我身为教授给学生送外卖的事情来谈。(这算不上什么隐私,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而且你也吃过我卖的手擀面和饺子等,不知道味道怎样?)在我看来,给学生送外卖和当教授给学生上课,这两者毫无身份上的冲突,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也不认为两者在价值上有高低之分。这两者都不是我的“核心认同”。如果我认定当教授就是我人生的目的或价值的终极体现,那就“器”了,教授就成了东西,我就成了东西,而不是人。
我被人称为“教授”,还不到20岁,那是在高中,“文革”期间。跟我关系好的同学不约而同地称我为“教授”,因为我读的书他们从未看过,我讲的道理他们从未听说过,而且在别人那里也听不到,敬佩之余,就给我起了这么一个雅号。其实那时我只是一个高中生,后来下乡当农民,多次招工都没有我的份,连煤矿工人这样的活也不让我去干。尽管这样,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教授,因为这不是人们恩赐给我的,也不是环境造就我的,而是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自然而然获得的。更为重要的是,我这样努力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当教授,从来没有以此为目标,只是顺着本性,由着自己的喜好,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就是“不器”,也就是不让自己成为一个东西。这样一来,二十多年后,我倒真的成了人们和社会承认的教授。但我并不认为这时的教授身份就是我的终极目的或核心认同,因为它毕竟也是一个东西。
因此,如果你一定要我说一个属于自己的“核心认同”,那就是我的本性,人的本性,任何一个个体的本性,也就是以自由本身为目的的自由,也就是不断的自主选择,也就是创造精神,也就是个体独特性或独一无二性的不断展现。它不是任何东西,反而是任何东西都由它而生。
黄忠晶
2012-8-30
黄兄,“君子不器”的论断你在几年前已经向我阐述过,或许我并没有理解透彻。我也认同自己不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东西,那么人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呢?说到底,人总得对自己形成一个看法,当成个什么吧?道是个虚的东西,是个庄子所谓的“混沌”,但是人的生活很实在, 总有像我这种人喜欢去给它开个窍。这个对自己的看法,对我很重要,你不以外卖和学术作为你的核心认同,而以本性为核心认同,你追求自由和创造,然而我觉得这还是一个少数人会有的的觉悟,大部分的人都还处在红尘之中,仍然需要一个认同,一个东西赖以自立。
说到自立,实际上又说到人的本性上了,人的本性比较脆弱,而现实环境比较残酷,社会的竞争和压力也无处不在,自由和创造是需要篱笆和栅栏来捍卫的,具体说需要内外两种捍卫工具:内在强大的精神和外在必要的生存能力。你是一个顽固的人,此“顽固”乃褒义词,你能够顽强地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也能不为外界的环境左右。你有一个体面的谋生手段。性格顽固、能力顽固都是好事情,因为它们能让你抵抗这个世界的压迫,藐视这个世界索要你的认同和德行。那么,大部分的人都是脆弱的,我觉得自己也是。我感到被这个世界藐视了。
黄兄,说到这里,我发现不知不觉我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在向你对话的时候,我已经找到了药方,那就是藐视这个世界!从内心发自肺腑的藐视,而不是怯弱地用事实向它证明自己有多伟大,不要非理性地对它卑躬屈膝,也不用挥拳呐喊,不卑不亢,不要过分理会这个世界,如果它安分点,不沾惹是非,就由他;否则,它敢来犯,就扁它,锤它,把它赶出自己的世界。
黄兄,尽管我已经说服了自己,但是我还是想请你再多说几句,我敢保证你接下来的话绝不是“画蛇添足”,而有可能是被逼写下的“道德经”。所以,啰嗦一些吧,药方已有,药草的剂量你尽可以加得大一些。
顽石
2012-8-30
顽石兄:
就“人应该把自己当东西吗”这个话题而言,似乎再没有多的可说,何况你说到后来,已经认同我的看法。不过你在谈话中又说:“说到底,人总得对自己形成一个看法,当成个什么”,你还提到“道”的空虚,提到怎样应对残酷环境、社会竞争和压力,还提到老子的《道德经》等等,并希望我多说几句。
那我就再说几句。既是取巧,也还应景,我就把数年前写的几段话列在下面,它们应该可以对你说的这些作出回应。括号里的话是我现在加上去的。
在当时人们特别是统治者太“有为”的情况下,老子的“无为”思想有着解毒剂的作用。但它也容易招致误解。而且这一思想本身也并非无可挑剔。“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归根结底是“人法自然”。人也应该贯彻道的精神,“自己这样”。但什么是人的“自己这样”?天、地的运行似乎都没有目的、没有意识,但人也应该这样吗?人的“自己这样”是否应该不同?人是否应该有目的、有意识的行动?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经》,我相信他也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写出来的。人不可能完全没有目的地去做什么事情,除非他退回到极其低级的生命层次中去,甚至变成无生命物。因此,我想,“无为而无不为”固然有其存在的价值,依据老子的句式,更好的说法是否可以改成“有为而无有为”。这意思是,人首先是有目的、有意识的动物,(所以“人总得对自己形成一个看法,当成个什么”),同时也要时时注意自己的目的、意识必然会有的局限性而加以克服和超越。(所以“人不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东西”。)
罗素认为,人的本能有两种冲动,一是占有,一是创造。占有冲动的实现是,如果你占有了,别人就不能占有;创造冲动的实现是,如果你创造出什么来,不但不会让别人减少什么,反而让大家都能共享你的成果。因此,罗素认为,对于占有的冲动,人类社会必须加以抑制,不能任其发展;而对于创造的冲动则不应该加以任何限制,是越多越强烈越好。
老子说,“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因为“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第80章)。为什么?为什么越是将自己的东西奉献给别人,自己就越是有,所获得的就越是多呢?这样的东西只能是自己所创造的东西,是创造冲动的实现。这里的“为”就是创造性地活动,这里的“不争”,就是“不有”,不去占有。共享自己创造物的人越多,自己的价值、理想就越得到体现,这就是“己愈有”、“已愈多”的含义。(咱们的对话或“PK”的结果,必定是“双赢”,就是因为它们是创造性的活动,而非占有。罗素和老子的这些话,对咱们应对残酷环境、社会竞争和压力等等,应该有启迪作用。)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里的“不争”,是指“不有”、“不去占有”,这里的“天下莫能与之争”,是指自己创造性的活动所产生的影响、作用和结果是无人可比的。老子说“生而不有…是谓玄德”(第51章),应该是同样的意思。他还说:“圣人…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第7章),这里两个私字的含义是不一样的:前一个“私”是指人的占有欲,后一个“私”是指个人创造性活动的欲望。圣人的欲望就是让道得到实现。有不少论者认为上述这些话表明老子在提倡君王南面之术,玩弄权术,我认为这是对老子“不争”思想乃至整个思想的误解。
此外,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也能很好地解释人为什么不应该是一个东西。简要地说,无意识是未曾被人意识到的人的欲望、冲动、情感等等的总和;这一总和占据了整个人的本性的很大部分。如果把一个完整的人或人的全部本性比作一座水中的冰山,人对其本性的意识只是露出水面那很小一部分,而无意识就是那没入水中看不见的绝大部分。一个人对自己“没入水中”的部分毫无意识,他就以为自己的本性仅仅是他已意识到的,从而形成了一种对自己完整本性的歪曲和遮蔽,由此产生人的意识与存在之间的根本矛盾。从人本学角度看,弗洛伊德学说的重大意义正在于揭示了这种人们司空见惯的现象所显现的人生存的根本状态。从这一角度看,人们意识到的都是东西,无意识则不是东西。
黄忠晶
2012-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