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鼎食的贾府,每一餐饭都是一次礼数大检阅。餐桌上下都是寂然的,连咳嗽也不曾有一声。不过也有例外,芦雪庵的烤鹿肉大家不是吃得像叫花子一样吗?但这次是野炊,是十二钗联诗前的热身,不算正式吃饭。还有湘云的螃蟹宴,平儿不小心糊了凤姐一脸蟹黄,也不是按礼数出牌的,但这次是只吃螃蟹,且吃完就作诗,也算不上正餐。牵强些说,也就是跟礼数打了个擦边球而已,不太出格。唯有大观园的那餐饭,因为有了刘姥姥,就说太太小姐们吧,笑得风生水起,惊得一树的鸟儿“扑楞扑楞”直飞,更别说丫鬟婆子们笑得只差在地上打滚了。
可刘姥姥只是一村妪,她有什么魔力,让礼数成为习惯的太太小姐们剑走偏锋呢?
首先应该是身份。刘姥姥生在乡间,长在乡间,老在乡间,见惯了猪牛羊,吃惯了倭瓜萝卜,可谓是浑身上下都装满了地气。而富贵的贾府,单说丫鬟婆子,可能也没几个分得清韭菜麦子,更别说太太小姐们了。她们的生活,是精致又高雅,精致到用进口的软烟罗糊纱窗,各种点心也绞成栩栩如生的花朵;高雅到能出口成诗,举笔成画,随手弹琴,随便两人就能对弈,连没读过书的鸳鸯也能宣个牙牌令。这样的生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白月光啊!可任何生活都有疲倦的时候,还是要感谢生活,村妪刘姥姥来了,她的到来,给贾府带来芬芳的泥土气息。她的“叉巴子比铁锨还沉””食量大如牛”“一两银子就这样悄没声息了”是足以PK掉贾府最会说笑话的凤姐的。再说凤姐是贾府最高权力的执行者,平时都是前呼后拥的,她说的笑话,大家的笑里就多了些巴结讨好的味道。比起刘姥姥,大家的笑才更是无所顾忌的,是因为确实触动了笑点才笑,是真正的放松。一开心,就把礼数什么的抛到脑后了。
其次,刘姥姥是天才小品演员。她处世圆滑,机智诙谐,鸳鸯不过是跟她耳语了一阵,她就能心领神会。不需预演,不需彩排,见什么说什么,看似信手拈来,仔细品品,她的每句话中又蕴含着生活的智慧,既实在又能逗人笑得肚子发疼。对比,夸张这些手法,在正儿八经的书中她肯定不懂,但她就是能运用自如。那句“这里的鸡儿俊,下的蛋也小巧”,表面上笑点多多,实则只要听这话的人,心里都熨贴着呢?夸蛋先夸鸡,根本目的是夸人,连鸡儿都俊,那人不更像仙女一样吗?“吃个老母猪不抬头”佐以动作,如此精彩的表演恐怕比现在电视中有名的笑星不会差吧?饭桌上有了刘姥姥这位笑星的表演,大家乐还来不及了,连吃饭都忘了,礼数就更顾不上了。
最重要的是刘姥姥的心性了。她身上有股劲,一股积极向上的力。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正能量满满。在人间天堂的大观园里,她没有村妪应有的小家子气,一点儿也不怯场,也没有故意端着,她不仇富,也不刻意奉承,她还放得下身段,朴实厚道,凤姐鸳鸯指使她搞怪讨贾母欢心,她也配合得心甘情愿。她俗,却也俗得妙趣横生,让习惯了高高在上,如住仙宫,锦衣玉食的太太小姐们,有如吹到了山野粗犷的风,感受到了田野上的犁耙锨铲和那来自乡间的浓浓烟火气。她就像路边的那株蓬蒿,尽管生活不曾厚待过她,但她对生活的热情却从未减少过。在大观园,她既是为了哄贾母开心,也是为了自己开心,给别人带来快乐,自己也是快乐的。因此,满是正能量的刘姥姥在贾府左右逢源,从最初的拿她取笑到觉得她是真有趣,再到对她心生好感,高贵的太太小姐们陪着一个乡野老妪乐开花,这餐饭当然吃得有趣又包容了。
也许,多年以后,远嫁的探春在宽大冰冷的宫殿里,会忆起那快乐的大观园,忆起众姐妹的诗社,忆起她放飞的风筝,忆起那树红艳艳的海棠,当然也会忆起那顿笑趣横生的饭,还有那位村妪--刘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