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离开人世的好多年以后,我仍然想念他。
他个子很高,背很驼,四季总是揣袖儿走,脑袋几乎缩到看上去没有脖子,在我们那个方圆三里的小镇,他每天在那只有两条街的路上东游西荡,几乎所有人都熟识他,他是我们小镇的风景。时常有好信儿的人跑来告诉爸爸,你疯舅舅又怎样怎样了,赶紧去看看吧….
我从心眼儿里讨厌他们,好像他们这样一说,我就丢掉了什么东西。心里忐忑不安,想知道是什么信儿却又害怕知道。
他倒是没有什么可理会的。
他夏天可以身穿棉袄,脚穿雨靴,而冬天他身披一个满是油污和汗渍的衬衫,趿拉着一双没有后跟的军用棉胶鞋。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他是没有四季的,没有奢求的,没有意念的。他不顾及别人的眼光,他也无暇顾及,他想他自己世界的事情还想不过来呢。
童年的时候,看到他我是快乐的。长时间他不来,我会留一些馒头给他,等来的时候我就放在他满身油污的衣服里面,我黝黑的脸,灿烂的笑着,他脏兮兮的脸也呵呵的笑着。但有一次我惹怒了他,在他的白酒里面兑了水,他对酒是真诚的,立刻尝了出来,眼里露出的神色,刺到了我的骨头里,我乖乖的给他换了一杯……
此后,我懂得了尊重。这样良好的品德,是没有性别和高低贵贱之分的!我再没善意的捉弄过他,即使在我放学后,他心情极好的看着我问:“上堂一课了” ?我也只是拿出语文课本,听他疯颠颠的给我讲“老山界”。而每逢家中做好吃的,我还是继续的给他留……..
直到多年后我结婚,他离开了人世…….
长大后,看到他我是心酸和心痛的!在那个年代,他是读过县立高中的。他爱上了我们镇上一个美丽的姑娘,可贫困的家境和世俗的偏见,让他远远没有那个资格爱她。可她已经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了。无奈,他远走他乡,可感情就像千年的枷锁,牢牢的锁住了他,他无法找到打开的钥匙,于是灵魂就离开了肉体,孤独的飘荡,他精神出位了,回到了家乡,在那铺着炕席的炕上躺了一个月后,他就开始在街上游荡了,从此没有爱恋了,没有想念了,也没有了自己……….肉体在年轮的折磨下,一年老似一年,父母过世了,他们爱儿,可毫无办法,命运无情的捉弄了几代人。
他病了,生平第一次住进了医院,可大夫的治疗,让他的肚腹在没有任何诊断的情况下被划开了,又无情的缝合了。结论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我第一次随父亲和姑姑们来到了他的小屋。父母曾留给了他三间土屋,现在已经被强大的邻人占得只剩下了半间,他闭着眼,躺在他那只有一间门板搭成的床上,而此时他那多年不露面的侄儿们,正在为房子的归属和一块上海产的手表争吵得面红耳赤......
他去了,在暮春时节,悄悄的,悄悄的,带走了他所有的秘密。解脱了,归顺了。
我的舅爷,我的疯了几乎一辈子的舅爷,在经历了一切冷遇,凄楚,爱恋和折磨后,完成了属于自己一生的历程。一个生命的终了,也预示着一个残酷时代的结束。这样的起落,真的是需要用生命做为依托,这样的进程,真的是要把情感抛然殆尽。
每次旧历年的游坟,我总要到他的坟前,眼前浮现着他抽烟留下的手指间发黄的印记,他吃东西时不断抹嘴的动作,他每次离开我家,背过身和我摆手的情景,唯一能让人看到他本来面目的就是他细长的手指,那是一双拿笔的手指,那是一双书写美好心灵的手指,我能从他的面庞上想象他年轻的模样,也应该是那样的帅气和阳光,对生活有着无限的向往。然而,人世的波涛总是浮沉又再,我们无法预知的生命经历的一切差强人意的悲欢离合,谁来为我们买单?
记忆就如同千锤百炼的斧头,每次起落,总在灵魂深处留下深深的印记。所有经历的苦痛和窃喜,都是宝贵的财富。我庆幸生命中有这样一个特殊的人,让我懂得了尊重、怜惜、宽厚和感恩!
2013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