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妻的外祖母去世了。
妻一直都对自己的外祖母没什么感觉,她说从她记事起就没有得到过外祖母给她的爱,所以自己也爱不起她来,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决。
爱,真的不是无缘无故的啊。
妻的外祖母活了95岁,如果我的外祖母活着,也是95岁,可是,她在母亲嫁给父亲之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走得那么早,不给我一个看到她的机会,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我的外祖母,这个把她的基因遗传给我的人,在我脑海中却形不成一个清晰的面容,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觉得说不出的苦闷。
妻听到她外祖母去世的消息很难过,她说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身上有她老人家四分之一的血统,没有外祖母就不会有她的妈妈,也就不会有她。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是很坚决,坚决中带着叹息。
血缘血缘,血浓于水,缘分天定。
二
孩子小,三年过年没回家,今年寒假回家了。正月初一早晨,父亲和两个叔叔带着我和堂兄堂弟去给祖辈上坟,我们先到村南给高祖父和曾祖父上坟,然后到村北给祖父和祖母上坟。在我刚记事的时候祖母就去世了,我只记得她是个高个子,圆脸膛,喜欢摸纸牌,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印象。祖父是在我上大三的时候去世的,他没有给过我多少爱,只是在他得脑血栓后因为寂寞喜欢喊我陪他下象棋。至于我的曾祖父和高祖父,除了石碑上的姓名,我不知道关于他们的任何故事,在我的心里,他们抽象成了两个符号。而我的曾祖母和高祖母,她们的姓名我都不得而知。
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但我对他们毫无印象,对于他们来说,这应该是一种深沉的悲哀,对于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三
通过母亲,我知道外祖母的老家在山东,她是个美人,但嫁给了一个不爱他的人,那个人和外祖母生下舅舅之后就出了国,然后一去不复返。后来外祖母逃荒到了深县(现在叫深州),嫁给了外祖父,生下了母亲。
舅舅二十岁上下(舅舅比我的母亲大16岁)曾经到深县外祖父家来寻外祖母,当时我的母亲还小,她只记得舅舅非常懂事,见了外祖父就喊爸爸。她记得外祖母和舅舅两个人相拥而泣,晚上睡觉时舅舅搂着外祖母不撒手。
母亲说那时候家里没菜吃,一口咸菜外祖父和外祖母也要推来推去,最后闹得谁都不吃。
母亲说那年外祖父在外面做工腿受了伤,外祖母带着她晚上去偷粮食迷了路,急得外祖父拄着拐杖来寻她们娘俩儿。
母亲说外祖父患食道癌,外祖母求菩萨把头磕得出血,家里没吃的,外祖母就拄着拐棍出去要饭。有一次家里来了个要饭的,母亲把他打发走了,等外祖母要饭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拄着拐棍就去追那个要饭的人。
母亲说外祖父后来就吃不进东西了,外祖母早早给他做好了寿衣,还让外祖父试试看,两个人在那讨论着衣服做得怎么样,让母亲觉得好心酸。
母亲说外祖父死后,外祖母就得了间歇性的精神病,发起病来就搂着母亲哭,尤其是晚上的时候,母亲说外祖母的哭声是那么凄凉,让她不寒而栗。外祖母发起病来还会打母亲,母亲说外祖母打她打得很疼,她又害怕又心疼外祖母。
母亲说外祖母死的时候,她觉得天塌了,虽然外祖母得了精神病,但依然是母亲最亲的人。
我对外祖母的印象都是母亲口述给我的。她告诉我关于我的外祖母的故事越多,我就越强烈得想看到她,但是我看不到,永远都看不到,生生世世都看不到。
四
记得上初中时,有一年母亲要去给外祖母上坟,我主动要求陪她去,去了才发现,所谓的上坟,其实连坟都没有了,母亲到一条路上的某个位置站定,指给我说:“俺娘就埋在这里,坟早就被推平了。”然后她点燃烧纸说;“娘,焕来给你上坟来了,你的外孙晓也来了。”我当时还小,但是母亲的这句“你的外孙晓”让我忽然间对这位长眠于地下的老人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是啊,这是我的外祖母,这是我母亲的母亲啊。
我燃起了鞭炮,寒风凛冽,鞭炮的声音在寒风中凄怆无比。
我当时想,外祖母,你知道这个世间有你的血脉——我在这里为你燃起了鞭炮吗?
五
妻的外祖母在去世前七八天已经不能进食了,所以我和妻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妻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岳母是在凌晨四点五十分打电话给我的,当我听到她哭着说:“春晓,……”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到了那里,听到岳母撕心裂肺的哭声“俺没有娘了。”我的心也在作痛。
人这一辈子,在受到惊吓的时候总爱喊“妈呀!”可是当妈不在了,再喊“妈呀!”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一直习惯得已经麻木的那个词竟是心里最温暖的港湾。
六
妻的外祖母的故事我知道的很少,只知道她是大家闺秀,念过很多书,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养育了五个儿女。她的一生在我的档案库里竟然只有这么寥寥数语。
我的女儿朴卿有她老人家八分之一的血统,等她长大了,我给她讲起这位老人的时候,竟然也只有这么几句话,尽管朴卿的体内流着她的血。
那么,等到我和妻不在了,朴卿把我和妻的故事讲给她后辈,后辈再把我们的故事讲给后辈的时候,又会压缩成几句话呢?
等到有一天,当一个人提到“张春晓”这个名字,而我的后辈却对此一脸茫然,那一刻,如果我还有知的话,会不会苦笑呢?
在这个世上,谁是谁的亲人,谁又是谁的陌生人呢?
七
寻根之旅,浪漫又凄迷。
都说山西洪洞县大槐树是我祖先生长的地方,我就想知道是哪一位带着妻儿老小辗转来到了深县这片土地呢?他们在路途中的天气如何,又发生了哪些故事呢?
我的生命来自哪里?
我的灵魂何处栖息?
八
写到这里,夜深人静,外面,前方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带起的风声,像极了苍凉的生命。
屋内,电脑睁着渴睡的眼耐心地陪伴着我。
妻和女儿在老家陪着岳母。
我不知道今晚自己都语无伦次了些什么。
九
活好这一生,写好这一生的故事,
也许没有人在后世传唱这些故事,但只要活过,爱过,感受过,又何必太拘泥能不能给后世留下痕迹。
妻的外祖母,我的外祖母,不管你的后辈知不知道你,你们的血脉在延续,生生不息。
把故事留下,原来,我们一生能做的,只有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