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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反革命

  邻村的马天民原来是天津电业局的工程师,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很多造反派都想把他拉入自己的组织,可是他任何组织都不参加,只是兢兢业业的做他分内的工作。造反派很不满意,可是他既不是领导也没有任何反党言论,也没办法。那时候单位都是吃大伙,各备各的碗筷。人们为了好辨认自己的碗筷,大都在在碗底上写了自己的名字,马天民就在碗底上写了一个“天”字,怕落进灰尘,每天吃罢饭刷了碗把碗反过来扣在碗架上。这件事被造反派发现了。

  

  本来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情,可是那些造反派们一分析,事情就大了。他们质问道:你马天民把“天”字写在碗底上,吃罢饭翻过来,这不是要翻天吗?想不到你这个不言不语只管工作的人,还有翻天之心啊!?查!查他的祖宗三代都是干什么的?这一查可不当紧,马天民家是个下中农不错,可是他父亲却当过国民党的甲长。这还了得,你马天民是想翻共产党的天!这不是反革命是什么?

  

  于是,造反派们如获至宝,立刻给马天民戴上高帽子进行批斗。马天民辩驳道,我的碗底上写的是我的名字,难道说你们碗底上就没有写自己的名字?造反派们说,不错,我们也都写了自己的名字,可是谁也没有想着翻共产党的天。你的名字叫“天民”,如果写“民”字,证明你有革命之心,为什么不写“民”字,却写“天”字,不是翻天是什么?再说你父亲当过国民党的甲长,你就是想翻共产党的天!

  

  马天民连喊冤枉,说,你们没读过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促织》没有?成名是怎样当里正的事情你们不知道吗?当时我们村子里没人愿意当甲长,但是又不能没有甲长,只好一替仨月轮流当甲长,我父亲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当的甲长,为了当这个甲长,我父亲还赔过不少钱粮呢!造反派们说,你这一说我们更明白了,就是因为你父亲赔了不少钱粮,你所以才想翻天,想把你父亲赔的损失捞回来!

  

  在那种无限上纲的年代里,国家工作人员只要有一星半点污点,别人说你什么你就是什么,根本容不得你辩解。马天民就因为这样的事情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批斗了几场。他虽然不服气,可到底还是被开除了工资,遣送回老家进行劳动改造。遣送他的人员告诉他村的大队支部书记说,马天民这个反革命分子极不老实,想翻共产党的天,你们必须对他严加监督看管,只许他老老实实劳动改造,决不允许他乱说乱动。支部书记说,放心吧,我一定把他改造成新人。

  

  支部书记名叫李天旺,和马天民同岁,他们自幼就是很好的朋友,当年也曾和马天民一起念过五年私学。后来马天民的父亲决心要马天民上出个样子,就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供养马天民上了初中,解放后马天民上了高中,考上了清华电力工程系,毕业后分配到天津电业局工作。而李天旺却因为父亲供养不起上学,只好在家务农。李天旺是贫农,又有文化,大家就推举他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二人虽然一个在家一个在天津,友谊并没有丢掉,还不断有书信来往,马天民不断鼓励李天旺为农建设做出贡献,还不断给家乡寄钱寄科技书进行援助。

  

  马天民是不是真的反革命分子,不得而知,是不是被冤枉,也不得而知,但他父亲曾经干过三个月的甲长,却是尽人皆知的。如果把他放在别的大队,人们怎样监督他怎样改造他都可以,偏偏这个任务落在了自己头上,不监督他是绝对说不过去的。怎样监督他,怎样改造他?难啊!老伙计,对不起了!夜里,李天旺辗转反侧思考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第二天,李天旺召开了一次群众大会,把马天民拉到高台子上,先学习了毛主席语录,又讲了一通阶级斗争的大理论,接着宣读了马天民的罪状,最后宣布对马天民进行监督改造。村子里也有造反派,他们对本村原有的地富反坏右早就斗得腻烦了,现在从外地送回来一个反革命分子,觉得很新鲜,一致要求现在就狠狠的斗他一下。李天旺说,好!我赞成大家的意见,先让他自己交代罪状!

  

  马天民这人倔强得很,认为把自己打成反革命分子是无中生有,是无限上纲,在原单位批判的时候就没有屈服过,现在被遣送回家还要进行批斗,就更不服气了。同时他还想到,好你李天旺,过去咱还是好朋友呢,没想到把我交给你,你不但不帮助我,反而落井下石,让我交代罪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交代就交代,我不过把事实再重复一遍罢了,于是就交代起来。

  

  马天民咳嗽一声,叽里咕噜说了起来,一直说了好大一阵子,全会场几百人谁也没有听懂一句。为什么?因为他全部是英语说的,群众大都没上过学,即使有几个上过初中、高中的,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因为他们学的都是单词或者是课文,对口语交流一点常识也没有。有几个造反派不乐意了,高举胳膊抗议道,马天民不老实!用外语交代问题,是欺负咱群众不懂外语!不行!用咱们中国话交代!有几个造反派跑到台子上来,准备动手修理马天民

  

  李天旺急忙拦住说,要文斗不要武斗!造反派说,我们早就知道你两个当年是好朋友,现在你不让修理他,是不是想包庇这个反革命分子?李天旺说,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造反派同志们,我过去和马天民是好朋友不错,但是他现在是反革命分子了,我就必须和他划清界限,怎敢去包庇他?他已经把问题交代过了,交代得很好,认罪态度也比较老实!

  

  造反派们不乐意了,说,交代得很好?认罪也比较老实?好在哪里,老实在哪里?我们一句也没听懂!李天旺说,这就对了,咱们是什么人,马天民是什么人?造反派说,咱们是贫下中农,马天民是反革命分子!李天旺说,这不对了吗?反革命分子说的话我们贫下中农怎么会听得懂?不然他就不是反革命分子了!造反派又问,既然你说他交代得很好,认罪态度比较老实,你说说他说的都是什么?

  

  李天旺说,让我说我就说,马天民说的是他在碗底上写了个“天”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他单位的造反派说他想翻天,他也就认了,他愿意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愿意好好劳动重做新人,马天民,我说的对不对?马天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李天旺会这样讲话,心里明白了,老朋友没有忘记过去的情谊,是在为自己开脱,于是就点了头。李天旺说,怎么样,贫下中农同志们,我说对了吧?

  

  有个造反派说,李天旺,你和反革命分子串通一气,是在糊弄我们。李天旺气愤的说,请你把话说明白,我怎样和反革命分子串通一气了?我怎样糊弄你们了?那个造反派说,我上过高中学过英语,我都一句没听懂,你连初中都没上过,怎么会听得懂?李天旺说,老弟,这就你的不是了,我没上过初中不错,我不会自己学习英语吗?那个造反派说,好,既然你说学过英语,你就说一段让我们听听!

  

  李天旺说,既然你想听,我就说!于是也叽里咕噜的说了一气。造反派们一下子傻眼了,这个李天旺真的会英语呀!也不敢再找他的麻烦了。

  

  李天旺真的会说英语吗?会!不过他没上过学堂,怎么学的英语?这还要从马天民身上说起。因为他俩是好朋友,马天民上大学放假回家,李天旺发现马天民会英语,就缠着马天民教他学英语,每学期马天民回来他都要学。马天民参加工作后每年都要回家探亲,不下十来次,李天旺自然又学了不少。李天旺也去天津找过马天民,当然又跟马天民学了不少英语,不过学的都是会话,并不认识英文。没想到平时学的这些用不着的东西,在关键时刻替老伙计挡了一阵。

  

  批斗会结束了,李天旺又说,马天民这个反革命分子需要我们监督改造,不过让他干什么呢?话音刚落,造反派就说,什么活重让马天民干什么,让他去挑大粪,不然怎么叫改造?李天旺却说,马天民是反革命分子,自然跟咱贫下中农不能干一样的活了,咱们贫下中农能干的活决不能让他干,咱们不能干的活才让他干。造反派问,让他干什么?李天旺说,既然他说的话跟咱们说的不一样,就让他到学校教学去!让反革命分子去教学,这怎么行?不把咱们的孩子教坏了吗?李天旺说,我为什么说让他去教学,就是因为他说的话咱听不懂,没法交流,学生需要学习英语,这正是咱们干不了的活,再说,大家没事了也去学学英语,再斗争他大家不就听懂了吗?

  

  造反派一时被李天旺绕进去了,也就不说什么了。马天民到了学校,果然不负李天旺之望,不但教英语,数学、物理、化学都教,质量很高。造反派也就把他这个反革命身份忘记了。

  

  李天旺和马天民的友谊一直保持着,直到文革结束,马天民平反,他们还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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