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似乎什么都是衰败的,除了那强劲的风呼呼吹着,就数病痛还在顽固的恣意妄为,没有消减的态势。医院来来往往的挤满了人,病人不少,有头上缠着绷带的,有脚受伤拄拐的,也有身上血淋淋刚被抬进来的,拥挤的人群中更多的则是在一旁陪同的亲人朋友,或搀扶着病人,或摩挲着脸流泪,或焦急地抚掌踱来踱去,都表现出极度的关怀与担忧!
“你好,请问一下康复科怎么走?”宋小军手里拿着检查报告像无头苍蝇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找不到方向,恰巧迎面走来一个护士,他便开口问路。“诺,看到前面那扇门没有,进门直走到底左边方向就是了。”护士带着善意的笑给他指了指。小军点头道谢,便匆匆奔去了,他按护士指的方位寻去,果然就找到了。破旧的门窗、桌椅彰显出这所医院的等级并不高,治疗室里有几个医生忙碌的身影,病床上的病人无精打采地躺着,偶尔有几句说话声,医务室里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年纪的男医生,小军敲门进去,把单子递给医生,男医生扶了扶眼镜,看了看说:“怎么搞的?肋间神经痛。”“不清楚咋回事,就是这儿偶尔会很痛。”小军摸了摸自己的肋骨一带回答道。“嗯,那就扎针治疗吧,所谓不通则痛,经络穴道上出现气血淤阻、过剩或虚弱的情况,就会产生病痛,针灸就是直接作用于经络俞穴的一种治疗方法!”眼镜医生喋喋说道。之后又开了单子叫小军先拿着单子去验血,并交待他说缴了费办完手续就来治疗,小军不敢怠慢就心急火燎的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军就早早缴了费,去接受治疗,他从来没有扎过针,以前都是看到电视里古装武侠片中哪位神医为人治病用一根长长的银针扎进穴位再用两指捻啊捻的,往往有奇效,打开任督二脉都能用上,他又有些害怕,想起昨天抽血的小护士,一看就是个新手,那只手抖啊抖啊,像是在筛糠。如果又遇到个扎针的新手,那不是更惨?小军想着想着步伐就慢了起来,刚到门口还没跨进治疗室,一个年轻男医生就问他是不是来治疗的,他点头,“跟我进来吧,把你的治疗卡给我!”男医生扔下一句话就踱进了屋里。因为是长期治疗,就发了一张卡片,每治疗一次,医生会在卡片上相应栏里签上名字,作为最后结账的依据。
进屋一看,有六张床,每张床边配备有相关治疗仪器,左边三张都有病人躺上边了,第一个是面瘫老人,脸上头上扎满了针,让人看了就能联想到刺猬,也令人惊叹他能耐着性子活那么久!人活一辈子可真不容易啊!第二个是大胡子中年,皮肤黝黑,腿上扎满了针;第三个是瘦个子中年,瘦的像个鬼,但看上去精神不错,他的针扎在颈项,应该是颈椎病吧!大胡子和瘦个子应该很熟,只听见两个人聊得起劲儿,“这个世界真他妈的千奇百怪,真是他妈的日怪。你晓得全国人民都在忙啥不?”大胡子问瘦个子。瘦个子瞪大了眼睛摇摇头。“忙着捞钱,全国人民也只有这一个目标,万众一心的捞钱,这也是人们生活的全部内容,我们为啥躺在这里?就是忙捞钱弄的。”大胡子嚷嚷着。瘦个子点点头搭话:“谁说不是呢,可咱辛苦捞的钱还不是叫医院捞走了,花钱像拉屎一样简单,挣钱像吃屎一样艰难啊!”大胡子忙给他使了个眼色表示医生在那儿,不能这样说,咱不是还得靠人家给咱治病不是。于是房里安静下来了。右边的第一个床上躺着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留着板寸平头,脸部轮廓分明,两只眼睛特别有神,但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到一种哀怨,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无助与悲伤。小军纳闷的是,这个小伙子没说过一句话,也没叹过一口气,他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仿似他的魂都不在这儿了,只有鼻孔呼出的寒气和胸腔的起伏还能证明他是个活物。后来,小军从医生的谈话中听说他是个哑巴,不是天生的,两三岁的时候都开始说话了,病了一场,吃了一个大夫的药就说不了话,家里人怒气冲冲带上家伙去找天杀的大夫算账,结果,那个大夫果然被“天杀”了,找他算账的人去了发现大夫已经患病死了。不知道这些事间隔有多长的时日,医生们都说那个大夫活该,长的这么好的小伙子可惜不能说话!他的病是麻痹性绞肠痛,用针灸辅助治疗,床边守候的老父亲一双眼睛深深凹陷,脸上也刻满了苦涩。
原来,所谓的康复科,就是进行理疗的场所,包括针灸、牵引、拔罐等各种理疗手段。年轻男医生叫小军在剩下的两张床中找一张躺下,医生先用棉签蘸酒精在他疼痛处消毒,大冷的天,一阵阵凉,他打了个冷颤,看到又细又长的银针,他更加紧张,医生叫他放松,不用怕。一根一根扎了进去,动作很缓慢,扎进去后捻了捻,再通上电,这就是所谓的电针,通过电来刺激神经穴位,当患者觉得差不多有麻木感觉而又能承受时,医生就选定相应的电流大小。小军能明显感觉到扎针的一瞬间还是有点痛的,他想或许都是这样吧,身体被刺怎么会不痛呢!电流的刺激有时让他受不了,他想让医生调小一些,又想起医生的话:没感觉的话也不会有效果。于是他忍住了,这点疼痛还是能够承受的,他向右转过脸看了看哑巴小伙,小伙肚子上的针也密密麻麻,面无表情。
一连几天就这样治疗着,当然也需要一种勇气去面对,小军一直相信着众多的磨难是上天对他的考验,苦难并不是绝对的,对弱者来说是万丈深渊,对强者来说是向上的阶梯,倘若年轻时一帆风顺度过了,当你老了的时候又怎能经得了风吹雨打?看看旁边的哑巴小伙,自己不是已经幸运千万倍了吗?幸福,的确是个比较级。这天,年轻男医生没来,来了个年轻女医生,二十六七的年纪,长的挺漂亮,一口好看的糯米牙,简直就是穿白大褂的天使,女人的漂亮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漂亮女人,眉宇间潜藏着的情态,是不能复制的,是独一无二的,而她,则展现的是一种对人的关爱,对病人的细心关切。看到她给大胡子扎针,“唰唰”两下,动作很快很麻利很老练,小军有点愕然,瘦个子看了估计也被那阵势吓着了,忙说道:“还有别的医生在不啊?”美女医生不以为然地故意说:“别人想让我扎我还不扎呢!”“不是那个意思,我对美女过敏。”瘦个子迂回了一下说。女医生脸红了一阵,红得像是要把头发给烧起来,没再理会。大胡子接过话茬问瘦个子:“那你老婆肯定不好看?”“我老婆也算好看,只是脸上的雀斑比苍蝇屎还多。”瘦个子细声应道。在场的人都笑了,大胡子笑得更欢,嘴角都扯到两只耳朵下边去了。瘦个子有点尴尬,“你真是个属核桃的,不敲打就不行。”他嚷了一句。继而又补充道:“我建议大家对她的长相,理解为主,欣赏为辅”。大胡子止不住笑接着说:“你出门这么远放心?你知道他天天晚上跟谁躺在被窝里数星星啊!”瘦个子更气了,又不想去争论,他想起了老婆的笑脸,确实不想让自己老婆的笑容开在别的男人的怀抱里。突然一下子都安静了,似乎都在为自身这般相同的命运在默哀,谁又真的有资格去嘲笑谁?谁又不想成天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是为了捞钱给闹的?
美女医生依然进行着她的工作,在各个床位间走来走去,轮到小军扎针,他心一横,男子汉怕什么,做好了准备迎接针扎的疼痛,还是“唰唰”几下,一针针下去,动作急速,令人诧异的是没有一点疼痛感,原本以为越慢越好,原来不是,看来先前的男医生还不够水平。后来,小军才听说这个女医生扎针从医经历都有五年了,还不包括她开始学的时间,凡是被她治疗过的病人都亲切称她为“美女神针”,提到她都不免赞不绝口,不仅是赞扬她高超的针灸技术,还包括待人的态度,那么温和,那么亲切……
哑巴小伙子先离开医院,医生们都给他挥了挥手,病友们也挥了挥手,老父亲还对医生们表达了几句口头的感谢。小伙子走后,大胡子跟瘦个子还在感叹:“这小伙子看上去倒不错,只是不能说话,这也到了对女人感兴趣的年龄了,不知道能不能讨着媳妇儿!”“自己的屁股还在流鲜血,你们还想给别人治痔疮,还是想想你们的媳妇儿吧,做男人,自己苦点累点无所谓,不能苦了跟自己一辈子的女人!”小军跟他们混熟了,话也渐渐多了,便趁此表达了一下自己的见解。“哟哟哟,小军,看不出来,你娃人不大,道理还挺多。”大胡子粗声大嗓说。先前的年轻男医生赞成小军的话,也附和说男人活一辈子就该担负一定的责任才对。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那个冬天,寒风肆虐的冬天,小军最终也离开了,离开时,只有面瘫老人还在银针的包裹下躺在床上,也许他生命的尾声就是这样的状态了,可喜的是病床边一直有陪伴他的老伴,还有陆续来了又匆忙离开的子女,也许这些就是他最大的安慰罢!当其他每个人康复离开,老人的眼神就会变得一点凄然,当然,还会不断有新的病人进来占满这个屋子和每一个床位,周而复始,永远轮回着。临走前,小军特意找“美女神针”告了别,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无言的感激,包含着一丝感动,他写了几句话交给她:谢谢你许久以来对我…们的关切,这个冬天虽然寒冷,我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愿你一生平安,快乐!
“你不曾给过我一次回眸,我却始终会对你微笑。”走到医院的大门口,小军回头望了一眼,他脑海中浮现起这句话来。后来的许多日子里,他常常想为什么自己的眼睛里时常会不知不觉地有泪水涌现,有时竟夺眶而出?他说,那是因为自己太傻,他想过很多次,没有别的,原因只有这一个。有人说过,故事写在纸上总有一个结局,故事写在心里是无人知道的结局,人,总是在积攒一些让人牵肠挂肚的东西来拖累自己,最终,只在岁月里长长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