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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匠——底层人物素描之三

  姚四是个理发匠,在乡村理发已经几十年了。

  

  姚四的所有理发工具都装在一个用白色围布包裹着的小木匣子里。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夹着这个木匣子,在乡村里游走。靠着一双脚,他差不多走遍了方圆十几里以内的每一个村庄、每一户农家。从大人到小孩,没有谁不认识他的。只要看到一个夹着布包、弓腰低头的人向村子里走来,人们就知道是剪头的姚四来了。

  

  姚四没有固定的店面,走到哪个村庄,如有人要理发,只要在村头树荫下或某户人家门口,搬张木凳当座椅,让理发的人坐在上面,然后解开包裹工具的白围布,扑打几下围到理发人的脖颈上,将镗刀布往树杈或门搭子上一挂,再从木匣子里拿出刀、剪等工具,就可以理发了。刚开始可能只有一个人理,但不等一个人理完,“姚四来了”的消息很快就会在全庄上传开,于是陆陆续续地,就有一些人来到姚四的“临时理发店”等待理发。有男人,有女人,有大人,有小孩,小孩大多由女人牵着。有来理发的,也有来刮胡子的,还有来瞧热闹的。姚四一边理发,一边说笑,都是老熟人,口无忌讳,有时开一些很荤的玩笑,男人们自是笑得开心,女人们也不生气,有些侉的女人甚至会动手撕姚四的耳朵,每当这时,姚四就会叫起来:注意啊,我正在刮胡子啊!

  

  小时候,我最怕理发,只要一听说姚四来了,就像听到鬼子进了庄一样,吓得四处躲藏。等到被妈妈捉出来硬按在凳子上让姚四理发时,我往往一边理,一边哭,很痛苦很伤心的样子。记得那时好像是两怕:一是怕疼,剪子偶尔会夹头发,如果头不动,并不疼,如果头动,就会疼,而且动得越厉害就越疼。我越怕剪头,头就越动来动去,而越动来动去,就越容易夹到头发,也就会越疼。二是怕头发桩子掉到颈项里痒痒。就我的记忆,好像小孩子都怕理发,一见到理发的,就躲,就哭,好像不是要理发,而是要杀头。不少小孩子,因为理发,都要挨大人一顿揍。每每这样的时候,姚四不但要剃头,还要承担起哄孩子的角色。

  

  姚四性格很好,跟每个人都谈得来,老少合伴。年轻时,姚四也是一表人才,个子瘦瘦高高的,五官端端正正。可长时间的弯腰低头理发,把他的一副好身材破坏了:他的背渐渐地弯曲,最后竟变成驼背了。而且由于他都是步行,从不骑车,眼睛总是向着路面,所以又形成了走路总是低着头的习惯。这使得他的背越发的驼得厉害。不少人干脆叫他“姚驼子”,顽皮的小孩子则喊他“刘罗锅”,他也不生气,有时还开玩笑说,刘罗锅做的是国家大事,我姚驼子做的也是“头等”大事,我们都是一家人。

  

  姚四的“头上功夫”确实不错。他最拿手的是跟乡村老人剃和尚头,就是将头发全部刮净。这可是一件看上去简单、做起来不易的“拿人”的活计,全是靠的手上功夫。首先要用推子把头发剪掉,然后再用热毛巾、肥皂沫将头皮发根泡得软软的,最后用剃刀刮。刮时既不能重,又不能轻,刀刃既要镗得快,下刮的角度又要把得好,既要将头发全部刮净,用手摸上去,像西瓜皮那样光滑,又不能划破一点点皮,要是哪儿划破了皮,流了血,剃头的人就会不高兴,甚至会不给钱,剃头匠也会感到丢了面子,不好意思,愧称师傅了。因为这是学徒的“半把手”才会出现的事。姚四剃的和尚头从没失过手,又清爽又光滑又舒服,老人们都喜欢找他剃。有时头发长老了,可姚四还没来,老人们宁可等,也不要其他理发匠剃。他们把姚四为他们理发当成一种享受。

  

  除了剃和尚头,姚四扒耳朵也是一绝。现在理发店的一些年轻理发匠大多已经不会扒耳朵了,特别一些女孩子,他们可能理发、染发、做发的本领很高,但叫他们扒耳朵,却不会,或不敢。扒耳朵,既要大胆,又要心细,既凭眼看,又凭手感。农村人剪头,或者老年人剪头,剪好后都喜欢扒一扒耳朵,既清理了耳垢,又是一种享受。当耳扒伸到耳朵里,在里面探来探去,轻轻刮动,那种痒痒的、酥麻的,甚至还有点微疼的感觉,实在奇妙无比。当从耳道壁上扒下一块耳垢,然后用镊子镊出后,仿佛就像消灭了一个敌人一样,而耳朵立时就清爽了许多,听觉也似乎灵敏了许多。待到最后用耳刷在耳道里快速地捻动,清除散落在耳道里的垢屑时,则完全是一种神仙似的快乐了。姚四就凭着这样一手扒耳朵的本领,让凡是找他剃过头的人都一扒难忘。

  

  姚四的理发属于上门服务,什么时间跑哪个村庄,哪些人的头老了要剃了,他的心中都有一本账。他还可以欠账,不少人家平时钱不就手,就到年底统一算账。正好春节前,人们都要理个发,收拾得清清爽爽过年,他也就趁着春节前来剪头的机会,一边剪头,一边收账。欠账的人也都规矩诚信,该多少把多少,姚四也大方,少个把头钱从不计较,就是少数人家春节前钱紧张,暂时不结账也没关系。这让姚四在方圆十几里的范围内赢得了很好的名声和人缘。平时理发,到了中饭期,不管到了哪家门口,人们都会留他吃饭。但他从不肯白吃人家饭,有时他自己带饭,有时他带米请人加工。村民们有了红白喜事,如有人去世了,“送三”的这一天要剪“七头”,或者有人家生养孩子了,“洗三”的这一天要为孩子剪胎毛,都主动去请姚四。每有这些事时,主家都会多包一些钱给姚四,还会给他香烟、留他吃饭。姚四也分外的认真,把活计做得让每个人都满意。

  

  尽管姚四手艺不错,为人也好,但因为他工具简陋,设备落后,纯靠手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以后,他就有点“老土”而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乡村的一些年轻人不肯给他理发了,特别是在发廊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年轻男女们追求起时髦之后,姚四的“客户”就只剩下农村里的那些中老年人了。曾经他也想到小镇上去开一家理发店或发廊,也学会那些新玩意儿,但看到别的理发店或发廊里都是些红男绿女,自己一个半老头儿,谁会来找你?还是夹包在农村里做个行走着的理发匠吧,那些中老年人还是欢迎我的。好在这一个群体的人数量也多,又大多是老客户、老熟人、老朋友,姚四一年到头仍然忙个不停。

  

  靠着一双脚在乡村行走,靠着一把刀为人们理发,风风雨雨几十年,姚四自己头发也花白了,也稀疏了,背也驼了,腰也弯了。但姚四却撑起了自己的家。他把自己结婚时居住的破旧的草房翻盖成了楼房,他把自己的两个孩子供养上了大学。他用自己的手艺和辛劳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姚四,这个理发匠,也许是乡村里最后一个行走着的理发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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