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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弟兄之一)

  哥哥长我三岁,但哥哥个子比我稍矮,长得也不算老气,不熟悉的人常常把我当成哥哥,把他当成弟弟。有人曾经探究过哥哥个矮的原因,以为是长身体时挑过担的,可实际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哥哥上学一直上到高中毕业,在家又是老大,头一个男孩,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很偏爱,根本舍不得让他肩头上搁担子。高中毕业后,就拜托亲戚帮忙,送他到轮船上去学开机了。

  

  不过,哥哥从小的聪明却是远近闻名的。上学时,他的成绩很好,字也写得好。他还会拉二胡、吹笛子。二胡原本是叔公买给儿子学的,可叔公那笨拙的儿子学了一年多拉出来的还是那不成调的“杀老鼠”的声音,气得叔公差点把二胡掼掉。正好哥哥到他家去玩,出于好奇,拿起二胡拉着玩,哪知一天时间不到,哥哥竟将《东方红》拉得有板有眼。叔公把他那不争气的儿子骂了一顿,然后将二胡送给了哥哥。从此哥哥放学回来,书包一撂就拉二胡,没有老师教,哥哥就到书店里去买了二胡演奏方面的书,自己摸索。只几个月时间,就拉得婉转动听了。后来,哥哥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吹笛子,一支用拾荒积攒的钱换来的竹笛被他每天带在身边,上学路上吹,放学路上吹,晚上上下自修时也吹。由于哥哥会拉二胡、吹笛子,一时变得很吃香。学校里搞文娱活动,要他参加,大队里成立文艺宣传队,排节目春节期间演出也要他参加。看到哥哥坐在台边,一会儿拉二胡,一会儿吹笛子,那台子中间表演的人都要按着他的调儿唱,合着他的节拍跳,我和弟弟们觉得很神奇,心里羡慕得要死。

  

  论成绩,哥哥是应该能考上大学的。但在哥哥高中毕业的时候,国家还未恢复高考制度,哥哥只得回乡务农。那时,农村人有一点办法的都要想主意送子女进厂或到什么单位找个工作,尽管是临时工,尽管有的学徒期还要拿钱自培,尽管工资只有十几块,但谁都削尖了脑袋找关系,开后门,只为的是子女能跳出“农”门,有个出息。而如果不能把子女送出去,就意味着父母无能。当时有种说法,女的嫁人,宁可嫁个五十岁拎皮包的,也不嫁个二十岁扶犁耖的。没得工作,在家种死田,找老婆都难。在这种压力下,为哥哥找一份工作,就成了父母的头等大事,就成了全家的头等大事。终于,一个亲戚愿意介绍哥哥到航运站的轮船上去学开机,先自己带生活费自培,技术学到手考到操作证后,再想办法先做临时工,然后争取定为合同工。这样一步一步的来,只要好好干,估计弄个工作不成问题。亲戚真心帮忙,为哥哥设计好这“三部曲”,又很快跟航运站的领导说好。可头路找好了,工作落实下来了,还要大队同意放才行。为此父亲又想尽办法,做通大队支书的工作,最终将离开学校,在家做了几个月农活、皮肤已晒黑了的哥哥送上了航运站的轮船。之后,哥哥果然按照亲戚设计好的“三部曲”,从自培,到临时工,到合同工,工作基本稳定了下来。由一个可能去扶犁耖的农民而成为了一个“拎皮包”的工人,身份、地位发生了变化,从而没有费事的就娶上了老婆。

  

  哥哥在船上一干就是十年。

  

  船上的生活单调、清苦,也寂寞,工作的地方是在一个整日轰隆作响的充满油污废气的机舱里,睡觉的地方是在一个2平方大的抬头就碰到顶的狭窄船棚里。从船头到船尾,从左舷到右舷,活动的空间长不过二十米、宽不过六、七米,长年累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几乎就与外界隔绝。每到晚上,船在河边停下来,哥哥就拿出他的二胡,坐在船头拉起来。夜很静,船灯月色映照下的河面波光点点。哥哥最喜欢拉的是阿炳的《二泉映月》,那琴声如泣如诉,每一个音符都像重锤击打着人的心尖。让人心悲、心酸、心忧、心伤,让人心痛、心怒、心喜、心乐。哥哥拉得很沉醉,他双眼微闭,身体随着右臂运弓的幅度而前倾后仰。他的身心完全进入乐曲的旋律中去了。他的孤独寂寞的心境,他的思乡念家的情怀,他对妻儿的一腔爱意,都融和在那琴声曲韵之中倾泻而出了。有时,他会把这首乐曲反复拉上几遍,拉到最后,禁不住泪流满面。这时的哥哥,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已经不是一个身穿工作服、两手油污的机舱的“老鬼”,他完全是一个“音乐家”!

  

  大约是在一九八六年的春节后,哥哥忽然跟爸爸、妈妈提出来想离船。爸爸坚决反对,说你已在船上干了10年,说不定哪一天就可以转正,离船回来你干什么?哪碗饭好吃?哪个钱好赚?妈妈心里也不同意,但嘴上还是说,你自己把主张拿定了,你也成家立业了,离船好离,再去就不可能了,到时后悔就晚了。哥哥却铁了心似的,他说,哪怕今天我离船,明天可以转正,我也不后悔,哪怕回来种田也不后悔。船上我实在是蹲够了啊!话已至此,爸爸妈妈也不好勉强,只得随他自作主张。不过,爸爸还是恨恨地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将来懊悔的日子在后头!

  

  离船回家后,哥哥确实走过了一段弯路。但他却从未后悔过。凭借自己的聪明灵巧,他先后学会修无线电、修电动机,并且摆过摊、开过店。但终因半路出家,技术不精,生意未能做出。后来又跟父亲一起行船贩卖砖瓦,因捉砖头体力消耗大,而哥哥个小体弱不适应,心中也不甘心就干这样的体力活,加之父亲又时不时地说一两句埋怨的话,心里也不舒服,不到一年时间就又上了岸。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哥哥人生的低潮,哥哥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但哥哥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干活,割麦、栽秧、挑担,这些过去很少干过或从没干过的活儿,他都主动去干,咬紧牙关坚持干。歇下来的时候,他仍不忘他心爱的二胡,常常坐在门口的小院里,拉上一曲。高兴了,还会自拉自唱,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但长期这样,总不是个办法,总要找个事情做做。我那时在文化站工作,站上办了个弹簧厂,厂里从温州购回了一台万能自动卷簧机,需要找个开机的人。我就将这事告诉了哥哥,问他愿不愿去。哥哥答应去试试。从此,哥哥就开起了卷簧机,跟弹簧打起了交道。哥哥因为学过机械,又比较聪明灵巧,也肯钻,时间不长,就不但会开,而且会修。后来厂里又买了几十台小型卷簧机,还专门送哥哥到温州去学习培训。回来后,哥哥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还取得了助理工程师职称。方圆几十里以内的弹簧厂,只要卷簧机坏了,就都来找哥哥去修,一时哥哥变得很吃香,成为弹簧业内不可多得的人才。以至于这家厂想要,那家厂想挖。但哥哥始终坚持在文化站弹簧厂工作,直到后来企业改制,他才离开文化站,自己买了几台机,在家里开了个个体弹簧厂,为别人加工弹簧,同时帮另外几家弹簧厂修修机,一年到头倒也忙个不停。收入也不少,几年时间就起了楼房,比在外面混强多了。而其时,国家实行企业改革,哥哥原来所在的航运公司也改制、裁员,一些原来跟哥哥一起的已经转了正的人也被一帐算清,下岗回家。哥哥当初的选择,倒有一点先见之明了。

  

  2003年,我回家过年。到除夕这一天的上午,哥哥那小厂里的机器声还在响着。晚上,我们弟兄几个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团圆饭。哥哥告诉我,今年形势不错,要是年年都像今年就好了。我举起酒杯,对哥哥说:“明年肯定会胜过今年!来,祝你一年更比一年好!干杯!”我们两杯相碰,一饮而尽。哥哥抑制不住心头的高兴,多喝了几杯,已有几分醉意。他将二胡拿出来,坐在酒桌旁就拉起来,一边拉,一边唱,活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我也被哥哥的情绪所感染,也跟在后面唱起来,我们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天真烂漫的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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