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母亲的生日又近了。记忆里,也曾送过母亲礼物。读高中的时候送过一张音乐贺卡,很俗气,可当时实在想不出该送什么。搬家以后,有一次整理东西,翻出当年的卡片,已经破旧不堪,再也不能演奏出动听的小夜曲。母亲说,扔了吧。于是就随随便便地扔掉了。没有不舍。工作以后的第一母亲生日,买了套衣服送给母亲。浅紫色的坎肩,浅紫色的休闲裤,文静,淡雅。穿在母亲身上,显得略大了些,有一种飘逸的动感。母亲说颜色太过鲜嫩,转手送人。之后的每一年,最多在翻看日历时,我忽然大呼:啊,生日又到了。若干个生日就在我的一惊一乍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直到我自己也做了母亲。
母亲尚未进入更年期时,我正好处于青春期。等我的叛逆与倔强渐渐收敛,不知不觉,母亲又进入了更年期。我们是平静生活下的两股暗流,互相冲击,互相伤害。我们都在暗暗责怪对方没有耐心,缺乏温情,彼此的想法格格不入,交谈起来总是话不投机。母亲属虎,我属蛇。母亲总是说,我们是生肖中最不能相容的一对,想来是她上辈子欠了我,这辈子该她偿还。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题,我总是沉默。像是有利刃从心尖轻轻划过,流出血来,却又轻轻叹息着,倔强地不喊疼。
那么,过了这些年,该是我来偿还了罢。不再反驳,不再对立,不再锋芒毕露。我学着乖巧,努力做好。我愿意做个开朗、乐观、积极、热情的人,事实上在生活的很多阶段我都是这么做了。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其实是很失败的。骨子里,我始终是个优柔、脆弱、虚伪的人。
仍然冷战。仍然不合拍。哪怕我主动求和,也依然是冷脸。无法沟通。有一段时间,我总在做一些奇怪而大致重复的梦。背叛,血腥,眼泪,奔跑,逃离。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不断地奔跑,盲目地逃离。我总是纠缠在一些小小的细节里,比如背后的喋喋不休,冷漠而空洞的眼神,不耐与冷淡的言语。那些细节伤害了我,让我始终耿耿于怀。我的心事慢慢开始自闭。虽然我仍努力着,想拆除隔在我们中间的那堵厚厚的墙,但这样的努力显出一种难以改变的苍白和无助。交流往往开了个头,就灰飞烟灭。或者我总是不开口。当一个人带着倨傲,带着以为自己已经是绝对正确的心态和口吻来向你说教的时候,除了倾听和接受,我没有任何反应。事实上我也不会有任何反驳的机会。思维已经定了势,成了形,谈话可有可无。我一旦表示异议,立即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人们眼中叛逆与不孝的代名词。有没有问过我,我在想些什么,我到底要些什么,这些年来我究竟是怎么过的,我喉咙痛的老毛病有没有犯,我为什么会这样偏激这样粗声粗气。也许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仍然不会了解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有着怎样一颗细腻、敏感而脆弱的心。我需要亲昵,需要尊重,需要宽容,需要发自内心的真诚与关爱。
母亲去年夏天动了一次手术。看着身体一向硬朗的她在被推出手术间时,那样地羸弱,那样地衰老,像个孩子一样地紧闭着双眼,有一股液体从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流出,在即将冲出眼眶的时候我忍住了。我对自己说,你只有一个母亲,原谅她在你二十岁时擅自看你日记的事情吧,原谅她总是不经同意就拆阅你的信件吧,原谅她老是用不雅的言语指责你的朋友吧,我愿意代她生病,代她痛苦,愿意看着她健康无恙地站在我面前,用一种不耐、冷淡的口吻对我说:随你去吧。
其实我真的很爱母亲。我不想承认这一点。承认它和我在她面前流泪一样让我觉得丢脸。可我现在收不住了,思绪是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了。我常想,也许这辈子我是躲在大伞下躲惯了,失去了应对伤害或艰苦的防御能力。如果我一直不在母亲身边,偶尔回家看看,也许我们反而不会像现在这么生分。我总以为自己是个衣食无忧的贫穷人,终日行走在无爱的沙漠里,惟有蓝天,白云,黄沙,渺无人烟。渴望着绿洲的出现,哪怕是海市蜃楼。其实我一点都不勇敢,我努力改善与失望之间进进出出,我已经走累了,疲倦了。我一向是个冲动的人。我不知道当某件事发展到极致的时候,会出现怎样的结局。我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可是母亲,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放弃。如果你有心,你应该能够看见,在某些绝望的文字背后,隐藏着的是我精心掩饰却仍然无法停止流淌的眼泪;如果我有心,我也应该能够体会,在你冷漠淡然的心灵深处,也会有百般的温柔和天然的关切。总是游离在我的眼神之外的你的心灵,是我一辈子无法逾越的高山,可能永远也无法到达的顶点。这个生日,以及今后不是生日的每一天,我惟有一颗小心翼翼而一如既往永不放弃的爱你的心。或许这将是我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