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为自己的人生设定某个目的:钱、权力、赞赏、关注……有这样一类人,将他人的爱和温情作为人生目标。他们待人友善亲和,文弱敏感,看似无欲无求,做事周到体贴,对别人总是赞同、附和、认可,从不敢提出自己的要求或者主张。外人乍看,这顶多是怯懦了一点。但在许多当事人的心中,他们饱受这样的性格所苦。
我们已经知道了,童年缺乏关爱,原生家庭不睦,都会导致人心中无法形成对爱的正确理解和需求。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形成了相应的对世界的看法,再将这种看法泛化到成年后所遇到的一切情境中去,就形成了神经症。但是,不同的个体,对神经症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卡伦·霍妮将神经症患者身上存在的基本冲突诠释成三种倾向:屈从型,攻击型和孤立型。这三种倾向在患者身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发展和呈现,只是有主有次。本篇我们只讨论屈从型。
屈从型的一大特点,就是他非常需要一位“伙伴”。他对他人的爱、关注和温情的需要,是盲目的,强迫性的,不加以选择的。正常人需要爱,为的是愉悦和快乐。屈从型索求爱,却是在焦虑驱使之下,缓解安全感的缺失,其获得的满足非常近似于从窒息中突然放松的释放。对健康人来说,他们能关爱自己,所以他人的爱是锦上添花,可对于屈从型来说,爱是雪中送炭,是救命稻草,是维持生命的基本需要。
由于这种强迫性质的对爱的需求,使得屈从型通常带有以下几个特质:
一、他们容易高估被人喜爱的实际意义。潜意识里,他们希望所有人都能喜欢自己。但实际上,让所有人都喜欢,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重要。除某些与我们休戚相关的人,其他人的好恶,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然而,屈从型却不能放下这一点:“我必须让所有人都喜欢我,如果他们喜欢我,他们就不会伤害我”——外界的爱和评价,是他们用于和童年不安全感相抗衡的手段。
二、他们对爱的需求会不加选择地附加在任何对象身上。从理发师到快递员,从前同事到路人甲,某个眼神某句话是热情还是冷淡,都可能敲打他们脆弱的神经,让他们再三反躬自问,“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他这样看我说我对我?”“他这句话,这样笑是什么意思?”这类问题常常出现在屈从型人格的脑海,使他们的情绪总处于暗流涌动之中。
三、他们无法享受他人的陪伴与温情。毋庸置疑,屈从型需要他人陪伴,但是,他们却不能从陪伴中感受到幸福。这是一个很难被神经症患者意识到的矛盾。因为他们在陪伴之中,得到的只是从孤独中逃离出来的松释,只是从焦虑中暂时松一口气,伴随的只有害怕再度陷入孤独的恐惧,没有幸福可言。
四、他们为获得爱会不择手段,甚至牺牲自己的正当利益。由于得到别人的喜爱是如此重要,屈从型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在职场上,往往表现为不敢反对,不敢批评,只对他人表示赞同、忠诚和驯顺,然后回到家又生闷气。他们会回避一切可能引起他人不快的状况,竭尽全力让对方开心,哪怕其中隐藏着对自己权益的重大损害也在所不惜。例如,只要他希望获得其喜爱的那个人是骨科医师,他会隐隐怀有一种骨折的愿望,只要这意味着有可能赢得他的注意。
五、对他人情感具有极强的依赖性,由此产生出怨恨和抑制。当一个人完全依赖另一个人给于关爱,这不可避免会产生大量的猜忌和怨恨。屈从型在潜意识里怨恨自己不得不依赖他人,却又害怕失去他人,因此不得不将怨恨埋藏在心里,继续顺从。在这过程中,他会生出一种害怕关系深入的恐惧,当恐惧变得特别强烈的时候,他很可能会选择脱离关系,以对抗这种情感上的依赖。我们常听女生说,“我很害怕,自己越来越爱你,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便是此类恐惧的表现。
六、由于他的依附性,他会无意识地用他人的眼光看自己。他的自我评价会随着外界的变化忽高忽低,时而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时而认为自己简直该死。如果有一个人批评了他,那么这个人就成为了他的主人。他会失魂落魄以最大的努力挽回他的看法,因为在他内心深处,除非别人对他改观,否则他就无法喜欢自己,将万劫不复。
七、由于他甘居人下,总是把别人摆在比自己优越的地位,他总认为所有人都比他优秀。他倾向于低估自己的品质、天资、才能和金钱,竭力否认自己的优点。他看不到自己已有的成就,也无法享受取得的成功。在潜意识中,他必须保持无害,必须表现平庸,屈居人下,别人才不会嫉妒他,才会继续喜欢他。因此一切对他的夸奖、赞美、肯定,都像沾上狗毛的水一样,必须被他狠狠地用谦卑之词甩得一干二净。这些赞美带给他的,并不是愉快和满足,而是“可能会被人嫉妒”的恐惧。
从以上种种特质,我们可以看出,屈从型人格由于对爱怀有强迫性和盲目的需要,其追求的目标和手段都偏离了常态。然而现代社会的流行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加剧了这一倾向——单身是可耻的,恋爱才是光荣;“有人要”是值得庆祝的,“单身狗”则是弱势群体。社会有意无意地将每个人的价值以“是否被爱”的标尺来量化,各式情人节光棍节,亦是以一种赞扬和羡慕情侣,批评和嘲笑单身者的方式,助长了每个人内心对自己的怀疑和不安。具有上述倾向的人会在大环境的影响下,更加渴望摆脱单身,也更带强迫性的去选择伴侣,往往也会更不加选择地走入婚姻和爱情。
其实,相比攻击型和孤立型,屈从型人格获得喜爱的几率应该是最高的。因为他的内在需要会驱使着他向“惹人喜爱”的方向去努力。他会精心打理自己的仪容,管理自己的社交形象,务必让呈现在人前的一切都尽善尽美;他会在人前做出一副亲切可爱的样子,学习周到体贴照顾他人的技巧,力求留下深刻印象;他会刻意去注意别人与自己相似之处,忽略那些不同的,误认为自己与对方多么的投缘、和谐;他还会在关系中无私付出,毫无所求(除了对方的爱和关心),犯错时先检讨自己……看似很美,实则不然。
屈从型人格的深处,隐藏着大量的攻击倾向。在他眼中,友善可亲是获得喜爱的手段,他人则是汲取安全感的工具。他需要大家的爱,却不关心任何人。如果在恋爱中,另一半因为某些原因无法满足他对爱的需求了,比如生病没法陪伴、工作忙没心情打电话、没以前那么宠着了,他就会焦躁难安,仿佛失去力量,并逐渐发展成为看似义正言辞的指责。期间维系两人关系的其实是彼此的供需关系,一旦供需不复存在,屈从型就会觉得这段关系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如果有了更好的爱的供应者,屈从型也会出于对爱的病态需求,感到自己遇到了“真爱”,非得离开不可。
屈从型人格对他人的付出,附带着贪得无厌的索取。他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够让对方无条件地喜爱自己。这意味着对方不能计较他的所作所为,不能给予任何形式的批评,不能向他索要任何的好处,也不能将自己的关注给予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如果你爱我,我做什么你都会爱我”、“为什么对我还有不满意,你是不是不爱我”、“如果你是真的爱我,就不该从我们的关系中获取任何好处”、“任何要与他人分享的爱和关注,都将失去它所有的价值”——这种全方位令人窒息的爱的索取,正是神经症人格童年经历的一种典型补偿——他幼年不曾品尝过爱的甘甜,只知道恨的苦涩,于是要将遇见的所有爱意都淬炼成毒酒,一杯下肚。他这样对感情的贪婪无度,乃是他将自身冲突带入关系,并将其彻底摧毁的原因之一,但他自己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在屈从型的世界里,爱情是唯一值得奋斗的东西——因为实际上那是唯一能使他所有病态需求得到满足的方式。它既能满足被人喜爱这一需要,也能达到支配他人这一需要。这种方式既能让他发泄自己对整个残酷世界的怒气(通过诸多看似有理的指责),又能显得正当无私。由于他意识不到他的挫折恼怒发端于内心的冲突,爱情便成为治疗这些毛病的灵丹妙药,他相信,只要找到一个爱他的人,一切都会好了。
屈从型人格的潜意识台词是这样的:
“我软弱无助,要是我孤身一人活在这充满敌意的人世上,我的无助状态对我是一种危险和威胁。但假如我找到一位爱我甚过爱一切的人,我就不再有危险了,因为他将保护我,有了他,我就无需自我肯定了,因为他能理解我,把我想要的给于我,而且都用不着我提出请求。这样,我的弱者地位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会爱怜我的无助而让我依附在他的力量上,我为自己是主动不起来的,但如果是为了他,我就浑身充满了力量。”
“孤身一人对我是折磨……我可以一个人在周末晚上去看电影或者读一本小说,但那是可耻的,因为这使我感到没有人要我。所以我必须做好安排,绝不要在星期六晚上一个人独处,或者任何时候孤身一人。但如果我得到一个对我痴心一片的情人,他就会替我解脱这种折磨,我也不再孤独了。现在显得毫无意义的一切,比如准备早餐、工作或者观看落日等,都将迸发出新的欢乐。”
“我是没有自信的。我总觉得别人比我更有才干,更有天资,更有吸引力。甚至我尽力完成的工作也一无是处,引不起荣耀感。我完成的东西也许不足挂齿,或者只是碰上了运气,我不敢担保还能这样再进行一次。假如别人真正认识了我,便不会再理睬我这个无用之徒。但如果我找到一个爱我的、很看重我的人,别人对我也就刮目相看了。”
——引自卡伦·霍妮《我们时代的冲突》
因此,难怪爱情,作为一座海市蜃楼,对屈从型人格具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在这里,患者把自己的需要误当作温情,把征服他人的手段当成是有能力去爱人,而且将自己的攻击性倾向隐藏起来。他指望,能够消除内心冲突的有害结果,而又不对冲突本身做任何的改动。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努力到头来注定失败的原因。
不过,我们必须承认,如果屈从型能幸运地遇到一位以付出为乐趣,以对方的满足为人生目标的伴侣,他们二人的神经症能够刚好相互弥补,那么这两人一定能减轻不少彼此的苦恼,甚至能生活得很快乐。但大多数情况,我们可以看到并不是这样。屈从型人格将在残酷的成人世界寻找无条件的父母之爱,其难度不低于在尘世中寻找天堂。他将在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寻觅中加深对亲密关系的不信任与绝望,只要他拒绝撼动自己对爱对温情的错误理解,他内心的冲突就得不到解决。
此处“屈从型人格”来自卡伦·霍妮的《我们内心的冲突》,仅代表具有某种性格特征,并不是一种严格的人格分类,不具备病理分析基础,请勿对号入座。
作者简介:
范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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