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树上的女爵
多年前第一遍看《卡蜜尔·克劳黛尔》时,影片翻译过来叫《罗丹的情人》。一个充满恶意的名字。后来,国内出版的中文版小说,也叫做这个名字。
最初抱着八卦名人的目的,轻松点开播放键,看完却陷入一个艺术家陨落的哀痛中难以自拔,留下了反差巨大的观影印记。这种感受有点像看《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想象中应该是美丽、情色、可让人浮想联翩的,看完却被颠覆了。
我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和平年代,从小衣食无忧,没有什么锋芒毕露的艺术天赋;她生活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早早就显现出艺术家的天赋。我从小喜欢画画,但是我家人没有一个懂画的,附近也没有任何培训机构;她出生在艺术国度巴黎,从小就得到父亲的欣赏和栽培,入名校、拜名师。她与大雕塑家罗丹相爱、纠缠十几年;我嫁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漫画大叔。
天差地别的文化背景和经历,我却能感受到她所有的狂傲、悲痛与幻灭。
常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社会新闻,让人心里揪得发疼。但那种疼痛和看《卡蜜尔·克劳黛尔》的痛是不一样的,不信你也来感受一下。
天才少女与中年雕塑家
影片从少女时的卡蜜尔·克劳黛尔(CamilleClaudel,1864-1943)切入,那时她十八九岁,父亲坚信她从小天赋过人,一把年纪了仍奔波赚钱供女儿求学。卡蜜尔的老师离开后,她被颇有名气的雕塑家罗丹接手,从此成为罗丹的学生。这时候,罗丹还未显露出风流、投机的嘴脸,只是一个非常有专业眼光的中年雕塑家,嘴碎,爱炫耀自己的前尘往事。他发现了卡蜜尔的天赋后,邀请她做自己的助手,把她带到了巴黎。
除了一门心思糊白色石膏泥巴,年轻的卡蜜尔哪里经过什么人生。那时的她多么美貌、个性、单纯,还有天才,她虽不受母亲待见,至少还有父亲的宠爱、弟弟的依赖,家庭为她的艺术创造提供了必要的情感、资金和学习的机会。如果一切顺利,假以时日,她会在雕塑专业还不收女学生的巴黎艺术史上成为一颗划时代意义的璀璨明珠。
如果,只是如果。
她幸而遇见了罗丹,两个相似的艺术灵魂迸发出激情的火花,44岁、灵感已经枯竭的罗丹重新在19岁的卡蜜尔身上找到灵感,而且是那种不可遏制的万马奔腾之势。互相激发,共同创作,堪称灵魂搭档,卡蜜尔为了表达这种灵魂相互嵌入的火热恋慕,把自己全部投入到罗丹的熔炉中,燃烧自己,甘愿做他的模特、情人、助手能做的一切。
生命中第一次,有了创作之外另外的意义,那就是爱。虽然有点惊世骇俗,确实是爱。
在卡蜜尔眼里,所有的男人都比不上他,无论是长大胡子的还是没长大胡子的。她为罗丹创作的半身像让罗丹惊艳不已,让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在他眼里,所有的学生和美女,都比不过她。两个人激情缠绵和激情创作融为一体的“艺术之性”令人叹为观止,那些画面也令人脸红心跳,但是一想到后面的结局,心跳就变成了十倍的心碎。
遇见罗丹,也是卡蜜尔极大的不幸。终于,两个人出现了分歧。成名已久的罗丹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创作者,他还得在社交场合里从善如流,卡蜜尔明着鄙视这种行径,只想埋头创作。此外,罗丹有长期的情人,而且水性杨花,据说跟每个模特都会发生性关系。卡蜜尔却只有罗丹一人,她无法容忍爱有很多种方式、爱可以不止爱一人。
卡蜜尔怀孕了,她逼罗丹在生活情人萝丝和艺术情人自己之间做出选择。很明显,罗丹不会选她,借口一大堆。
这一段,不知道人物真实事迹是怎样的,但在电影中,作为艺术家和艺术家之间的感情,处理得其实挺粗糙的,且毫无新意。也许这只是导演忠实于他们之间的真实历史,也许这就是符合男女之间亘古不变的感情偏差定律,男性更薄情,女性更痴情?毕竟,世上没有几个王小波,能赌咒发誓“爱你就像爱生命”的男人没有几个。
卡蜜尔头也不回地离开罗丹。这个决定挺帅的,帅呆了。她开始独居,把所有的激情和痛苦都转化成创作。虽然她相信自己的实力,但是,她摆脱不掉外界的流言蜚语和恶意揣测。不谙世事的卡蜜尔,把这想象成是罗丹的嫉妒和报复。不断有人跟她说,罗丹并没有想伤害她,反而为她介绍创作机会。卡蜜尔就差呸那人一脸了,狠狠地鄙视。
扼杀她的是情爱,时代,还是性格?
她太刚了,至刚易折。不管是平凡的市井小民,还是卡蜜尔这样独一无二的艺术家,可能,终其一生都要饱受任何一种性格弊端的困扰。性格是一个人的秉性和人格,是内化在基因里的生活符咒,一个人,如果不是刻意地长期修行,很难摆脱性格负面因素的困扰。
卡蜜尔宁愿一个人痛苦,毁灭,也不愿向罗丹妥协,无论是感情上还是创作上。如果没有这种不羁和自信,不会成为顶级的艺术家。但这种性格也摧毁了她。画家梵高就是集卓越与悲剧于一身的人,但是卡蜜尔比梵高还要悲惨一些,她没有独立的艺术姓名,至今还要被冠以罗丹情人的身份才能被更多人知晓。
长期独居,加上家人的失望、世人的质疑,卡蜜尔的精神变得脆弱混乱。愤怒时,她会像泼妇一样站在罗丹家楼下,跳着脚地扔石头、骂罗丹,在他家门口撒满垃圾。面对善意来访的杂志记者,她也会爆粗口,轰出门去。非常欣赏她才华的馆长把她从被塞纳河水淹了一半的房屋中拖出来,告诉她,要为她办一场个人雕塑秀。
展览办了,卡蜜尔的作品精彩绝伦,可是没有一个人买她的作品,他们只是猎奇的下流看客罢了。卡蜜尔被狠狠地刺激了,把石膏像类作品砸了个稀巴烂。她把毕生感情和精力全部投入艺术,换来的是什么,艺术的意义是什么?
据说卡蜜尔的真实经历中,罗丹对她采取了许多摧残的手段。不知道这位雕塑家大师弥留之际是否会做一个真正的“沉思者”?
艺术是一场战斗
梵高的传记《渴望生活》中,有一章节,标题叫《艺术是一场战斗》,对于天才艺术家们来说,他们与艺术之间,艺术投射到他们生活里的光彩与阴影,是否就如我们和柴米油盐和房子之间,也会是相爱相杀的关系么,没有永恒的救赎,没有永恒的宁静,互相角力,一切都在相互反叛和镇压之中。
我相信,这部影片对罗丹这一角色的塑造虽然刻板、粗糙,但是真实的罗丹,作为男人和艺术家的罗丹,一定也有他的战场吧?他得和艺术斗,掌握灵感和技巧博人眼球;他得和政要斗,小心周旋中一点点拓宽自己的市场;他也得和感情斗吧,是选择没有攻击性、安全、长久的裁缝女友,还是选择才华横溢、躁动不安、激情满满的年轻艺术家卡蜜尔?对于创作来说,当然才华最值得追随,但是不好意思,在生活以下、生存以上,还是简简单单、哼哼唧唧的小女人更合适。在我看来,男人普遍缺乏解读和回应优质女人情感的能力。
在十九世纪末的法国,充斥着舆论、男权与艺术对女性的恶意。我相信,卡蜜尔的妈妈之所以不喜欢她,在卡蜜尔后三十年的疯人院岁月中从未去看望过她,一定是因为这样的女儿太过离经叛道,她难以承受其中的不安和挑衅。有人说,卡蜜尔出生再早一点,就能享受到乔治·桑浪漫主义的国民待遇,出生再晚一点,就能赶上二十世纪初的变革。但是,她生不逢时。作为天才艺术家,必然是成也时代,败也时代。
她不是没有好运气,她的父亲供养她求学,她的弟弟用诗歌与她相互慰藉,哪怕是分手后,罗丹仍想做个照顾她生意的善人,电影中,她还得到过音乐家德彪西的青睐(我很喜欢德彪西,但是这位人物在影片中根本没有展示的空间,稳稳地当了一把陪衬),也有艺术馆馆长愿意为潦倒至极的她办一场展览。
她也不是没有机会和罗丹复合,修复身体和艺术的伤痕,但她碧幽的大眼睛中揉不进一粒沙子。艺术家做不到。
所以,这些善意和运气都不足以和她性格中叛逆与自我毁灭的力量相抗衡,一次得不到行业的理解,一次中了爱情的枪,她便会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很明显,她是一个疯狂的天才艺术家,不是一个花枝招展的交际花,不是母性泛滥的小女人,不会算计和取巧。她渴望某种独特的生活,但难以理解生活的复杂并无法和仇恨和解。
多么孤独,就像离群索居的一头野狼,嗜血,慌张,苍凉……
在她那里,艺术最终被破碎的爱稀释了。爱的另一面就是恨,再往下,就是愤怒与幻灭。
演员的顶级魅力
从开始到现在,我一句话都没有提卡蜜尔的饰演者伊莎贝尔·阿佳妮。她是法国的国宝级演员,与苏菲·玛索可相提并论。卡蜜尔·克劳黛尔这个角色与阿佳妮就像是一个人,如果说这部影片的情节和其他人物的塑造都有瑕疵,但是阿佳妮的灵魂演绎遮蔽了一切,让这个原本与我们相距甚远的故事真实地呈现在我们面前,那么深刻,令人心碎。
她的眼睛就像湖泊,倒映着古老的忧伤,她的美貌就像一个黎明即将醒来的梦,被日出无情刺破。所以,她很多的场景都是在暗夜里进行的,影片一开始她在黑暗中挖泥巴,后来在巴黎的暗夜里与罗丹爱恨纠缠,再后来,在阴暗的工作室里独自一人完成大量恢弘的作品,最终又在黑暗中打碎作品、埋葬一切。梦幻般的眼睛,黑暗中的侧影,急不可耐的步伐和动作,把卡蜜尔·克劳黛尔这个人物塑造得层次丰富、情感饱满、滴水不漏。尤其是每个年龄段的状态,都有很自然的过渡和区分。
我想,这就是演员的顶级魅力吧。如果不是阿佳妮演出了这种效果,我对这种片子其实毫无期待。正是因为她的演绎,第一次看过之后才会念念不忘。每当我深究爱情的谜题时,总会想到卡蜜尔的经历,她一直提醒我,用她悲剧的人生碎片提醒我,要尽我所能挣脱爱情的束缚。人这一生何其宝贵,如果爱情那个梦破碎了,还有剩下的其他部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百分之零点零零一,仍然值得全力以赴。
影片带来的几种联想
有关艺术的角度,这部片子让我想到了北野武的《阿基里斯与龟》,艺术创作可以升华个体的微渺人生,同时也会给人造成难以承受的困境吧?究竟怎样的人生是绝不会后悔的有意义的人生?有时候,是进退两难,自设牢笼。站在圈外的人说,我懂。圈里的人却说,你懂个毛线。他们彼此之间永远都不会懂。
有关爱情的角度,这部片子让我联想到张爱玲。在写作上,她绝对是值得仰视的高度,但是有关她的人生经历,一定也有很多人投去悲悯的眼光,不解,甚至觉得不值。人与人永远没有真正平等的感同身受。我们能做的只能是认清自己的思考与感官体系。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坚定地去付诸行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有关家庭的角度,我想到了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她出生于资深文艺家庭,母亲是钢琴家鲁宾斯坦的学生,从小,母亲就会给孩子们讲故事、读诗,要他们崇拜神圣的美。茨维塔耶娃曾说:“有了这样一位母亲,我就只能做一件事了:成为一名诗人。”卡蜜尔没有这样的母亲,她的母亲在她虚弱地回家、叫妈妈时毫无反应,亲手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后,哪怕院长写信请她来看望一下女儿,她恶毒地回应:她会给我们带来伤害。如果卡蜜尔有一个茨维塔耶娃同款的母亲,也许她的结局会很不一样。
有关天才,我还想起了《美丽心灵》。如果卡蜜尔的男友不是罗丹,是个艺术经纪人,或者三流馆藏家、街头流浪艺人、宠物医生,只要他们给予卡蜜尔长久的信任和支撑,也许她的结局也会不一样。
可惜,她只活成了卡蜜尔·克劳黛尔孤本,不是任何人假设和期待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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