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比利时布勒哲尔国际经济研究所所长贡特拉姆·沃尔夫
当前，欧洲经济正缓慢复苏，欧债危机尚未解除，建立银行联盟、财政联盟以及加强一体化等问题是各界探讨的热点。欧洲著名智库布勒哲尔国际经济研究所对于上述问题的深入研究对欧盟决策者产生了重要影响。日前，就欧洲经济、债务、一体化进程以及欧盟对外合作关系等问题，本报记者采访了该研究所所长、经济学家贡特拉姆·沃尔夫。
1、欧洲需要更多的企业家精神和创新精神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您看来，目前欧洲经济复苏态势如何？欧洲债务危机还面临哪些挑战？
贡特拉姆·沃尔夫（以下简称“沃尔夫”）：欧洲经济已经从最严重的衰退期得到复苏，包括西班牙在内的多个国家出现了经济增长，但是依然面临一些问题，比如金融体系依然波动性较大。因此，我认为明年欧洲的经济增长率依然不会非常可观，失业率依然会较高。此外，全球经济仍不算强劲。
关于欧洲债务危机问题，我认为有两个层面，一是私营部门的债务危机，二是公共部门的债务危机。私营部门的债务危机在于银行系统的问题，而在公共部门层面，很多国家依旧债台高筑。欧洲试图在私营部门和公共部门同时进行去杠杆化，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十分不易。一则是因为欧洲目前有赤字的倾向；二则是由于欧元区目前的经济调整呈不均衡状态，南欧增大了调整力度，而北欧的力度还不够。要消除债务就要依赖于强劲的经济增长，然而欧洲经济增长依然较弱。还有一个问题是债务重组问题。我们将会讨论如何在银行中对债务进行重组，若能取得成功，将会极大减轻债务负担。
《中国社会科学报》：面对当前形势，各国应如何进行结构性改革？
沃尔夫：结构性改革有两个方面。一是系统的结构方面，往往体现在对建立银行业联盟、财政联盟等问题的讨论。货币联盟需要在一些政策方面实现更高程度的集中化，尤其是在银行政策方面。二是具体到国家层面上的改革，如劳动力市场改革、产品市场改革、增强竞争等。结构性改革在不同国家差别很大，各国需求各有不同。
全欧洲都需要更多的企业家精神和创新精神，为企业开辟新业务创造更大可能性。欧洲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好，在全球创新方面，欧洲已经不是领先者。尽管欧洲有的部门创新能力不错，但整体而言，欧洲创新能力还不够强。因此，制定政策时应鼓励创新、促进增长，鼓励新业务。创新需要人才与合作，政府应创造更多机会，使有点子的人可以将其创意投放到市场中去。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如何评价欧洲各国政府所采取的紧缩政策？其作用与效果如何？
沃尔夫：目前看来，紧缩政策已取得一定成效，在一些债务过高的国家，紧缩政策确实减少了债务。以西班牙为例，其财政赤字连续四年保持在10%以上，必须要削减。问题在于其削减的速度如何，对经济有何意义。通常在一个联盟中需要有一个财政方面的权威，向资产负债表严重衰退的国家提供支持。欧洲还没有财政联盟，也就没有这样的机制。因此，一些国家采取的财政紧缩政策从某种意义上讲或许有一点过，但是却在所难免。
2、一体化取得重大进步但并非完美无瑕
《中国社会科学报》：欧洲一体化已经取得何种进步？
沃尔夫：自1957年《罗马条约》签订以来，欧洲一体化进程在很多方面取得了重要进展。市场一体化或许可称作目前已经取得的最重要的进步。商品、服务、资本、劳动力可以在整个欧盟自由流动而没有法律上的障碍。规则及标准更加协调，基本上任何一家公司的产品都可以在欧盟的任何地方出售。尽管一体化进程并非完美无瑕，但是与60年前相比，已取得巨大进步。
《中国社会科学报》：有观点认为欧盟成员国国家民族多元、利益不同，因此欧盟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您对此怎么看？欧洲一体化还面临哪些挑战？
沃尔夫：首先要区分欧盟与欧洲货币联盟的不同。欧盟有28个成员国，而欧洲货币联盟有18个成员国（包括即将于2014年加入的拉脱维亚）。在货币联盟之内，一体化的程度与其当前需求不相适应，这意味着还需进一步加强一体化程度。而在欧盟内，尤其是在贸易及市场的管理调控方面，一体化水平已很高。在欧洲一体化整个历史进程中，一直存有争论：有人强调欧盟应当是有一个很强中心的联邦，而有人则更倾向于将欧盟视为政府间合作组织。目前看来，人们在很大程度上依然不愿给予欧盟“中央”过多的权力，对欧盟委员会的信任也有所减少。
在银行联盟方面，一体化进程还需进一步加强。目前欧洲已经在这方面迈出重要一步，欧洲中央银行被赋予监督欧元区所有银行的权力，并且有权关闭欧元区任何一家银行。下一步就是银行处置（bank resolution）问题。在接下来几个月，我们讨论的一个重点将是银行处置集中化问题。从更广泛意义上来说，我们需考虑是否需要加强财政政策的一体化，乃至建立一个欧元区的财政部？虽然这令人向往，但我认为目前政治方面对此并没有很强的欲望。要想实现这一目标，不仅在政治上有难度，而且还存在技术性问题，会涉及修改法律、条约等。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如何看待《欧盟宪法条约》的改革？
沃尔夫：修改条约一直都是很复杂的过程，因为这其中涉及公民、政府以及欧盟的全体成员国。目前建立财政联盟一事还缺乏相关条约规定，所以可能会加入新的条例或是修改原有规定以更好地适应建立财政联盟的需求，现在看来，在原有条约基础上加入新的条例的可能性最大。目前我们已经将“欧洲稳定机制”加入进来，为成员国提供金融救助。因此，建立财政联盟需进一步扩展欧洲稳定机制，或者是创建与之类似的对欧元区国家有约束力的新机制。
3、离开欧盟对英国没有益处
《中国社会科学报》：如果英国离开欧盟将会有什么影响？
沃尔夫：如果英国离开欧盟，对欧洲来说将是灾难性事件，在经济上、政治上都会带来不良后果，对其他欧盟成员也将带来不良影响。从欧洲历史来看，英国、德国、法国一直是重要的国家，如果英国离开欧盟，欧盟的结构将会失去平衡，因此英国继续留在欧盟是很重要的。我曾经在德国的商界进行调查，结果发现，大部分商业界领袖认为英国不会离开欧盟。同样，英国的商业界也希望英国继续留在欧盟。我认为英国脱离欧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在英国展开的政治讨论也相当复杂。因此，我们不能忽视英国国内的讨论，同时也应继续支持欧洲一体化进程。
从另一方面来说，无论是从短期还是长期看，离开欧盟对英国来说也都没有益处。目前英国的媒体对欧盟采取了较为敌视的态度，对欧盟的某些规定大肆渲染，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公众的判断和意见。英国是否离开欧盟是一件复杂的政治事件，而不仅仅是通过用事实证明其利弊就可以解决的。
《中国社会科学报》：我们可以看到，德国在克服危机中发挥了很突出的作用，您怎样评价当前德国在欧盟中的地位？
沃尔夫：以往总是法国、德国一起发挥领导作用，但是如今有所变化。德国已经成为欧盟的主力，是欧洲的领袖。这种局面也是复杂的，德国要在欧洲内寻求合适的合作伙伴也比较难，而最终德国还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法国。默克尔乐意致力于欧洲及欧元区的发展，但我认为她不会轻易接受在欧洲一体化方面迈开重要的步子。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因为其中有很多未知的风险，而德国在欧洲内又没有强有力的伙伴一起承担风险，但我认为在一体化方面迈出实质性的步子还是有必要的。当然，这对德国来说也是错综复杂的。
4、新兴国家走向价值链高端只是时间问题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今年的八国集团峰会上，欧洲与美国就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进行了协商，这一协定是否的确会使彼此获益良多？
沃尔夫：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是目前讨论的热点话题。如果能够在各个层面上实现这一协定，那么欧洲和美国的GDP将会有3%—4%的增长。欧洲近五年的经济增长率都比较低，所以这3%—4%的增长意义重大。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需要双方在很多领域中进一步协调各项规定。而目前双方的标准有很大不同，因此要在标准问题上达成一致。然而，使产品在双方经济区都得到认可并非易事，我个人对于在这方面到底可以取得多大进展有一点质疑。
更棘手的一点是金融问题。在欧盟方面看来，与美国达成协议将会对其各个成员国有不同的意义。因此，究竟应当在哪些方面和美国采取一致标准，哪些不应该，在欧盟内部就比较难以达成一致。美国和欧盟当然都希望能更进一步，但我认为双方固然会取得进步，但是取得的进步可能不会像所希望的那么大。
《中国社会科学报》：新兴国家的崛起改变了传统的国际格局，您怎样看待其发展前景？
沃尔夫：当今世界，不确定因素增多，政治、经济及安全形势都更加多变。新兴国家虽然仍相对处于全球价值链的低端，但正不断向高端移动。例如，新兴国家的产品附加值在过去20年就得到了极大提升。如今随着创新能力及教育水平的提高，新兴国家在进一步向上发展，走向价值链高端只是时间问题。
《中国社会科学报》：欧盟国家与新兴国家的合作前景如何？
沃尔夫：欧盟在传统上与美国关系紧密，与中国等新兴国家关系没有那么密切。而我觉得这一状况正在发生变化。如今，亚洲经济发展良好，欧盟对正在崛起的亚洲国家越来越关注，不仅是因为亚洲日益壮大的市场对世界很有吸引力，还因为欧盟与美国之间的信任有所下降。比如，最近关于德国总理电话被美国情报部门监听一事就削弱了欧洲对美国的信任，引发了很大争论。如今电子数据增长明显，而如何确保数据安全越来越重要。各国应该遵循规则，不要滥用数据、知识产权或是侵入他人计算机系统，这样才能增进互信。
目前我们也在探讨和中国建立新的贸易及投资合作伙伴关系的问题。欧洲有的公司担心在中国不会得到像中国本土公司一样公平的对待，但是我认为这有一点危言耸听。欧洲的竞争政策固然相当严格，而中国的竞争政策也日益严格。尽管中国和欧洲仍然有不同之处，但是已经有很大改善。
《中国社会科学报》：目前中国对外投资依然会在欧洲和美国受到一定限制，您对此有何看法？
沃尔夫：企业对外投资时，关键是要尊重其投资所在地以及公司的传统。投资所在地会对外国直接投资有所排斥，是因为外来投资会带来新的竞争。但是如果以合理的方式进行，投资者和投资所在地都将从中受益。投资时不应对某些国家有所歧视，而且应将投资及合作建立在经济准则的基础之上。
5、保证智库研究品质至关重要
《中国社会科学报》：智库如今正在发挥日益重要的作用，作为布勒哲尔国际经济研究所所长，您认为智库应如何更有效地影响决策者？
沃尔夫：这涉及很多因素，首先最关键的是智库需要和政策制定者展开开放式对话。当然，智库所进行的交流会分为几个层次，还需要与媒体进行沟通、与公众进行交流。其次是要保证自己的研究品质，这至关重要。智库应进行出色的分析，尽量避免出错，还要深入到问题的核心部分进行研究。最后，要整合多方参与者的观点，了解不同参与者的局限所在，寻求合理的解决办法。总而言之，对于一个智库而言，保证其研究的质量、确保其研究的透明度并开展适度的交流很重要。
《中国社会科学报》：布勒哲尔国际经济研究所对于克服欧洲经济危机发挥了什么作用？
沃尔夫：我们从一开始就在对如何克服危机进行分析、研究，公布了重要发现也引发了重要讨论，促使决策者关注应当解决的重大问题。例如，关于欧洲银行联盟问题，我们是最早将其推向讨论的机构之一，并为展开这一议题提供了智力支持。研究人员撰写出有针对性的相关报告，指出其中存在的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法。在进行基础性改革方面，我们还推动了对建立欧洲财政联盟的探讨。就一个议题提出相关度很高的讨论非常重要。
作者介绍：
贡特拉姆·沃尔夫（Guntram Wolff），德国波恩大学经济学博士，经济学家，研究领域主要为欧盟经济与治理、财政政策及全球金融，曾在国际著名学术期刊上，如《国际经济与经济政策》（International Economics and Economic Policy）、《货币、信贷和银行业务》（Journal of Money, Credit and Banking）等，发表多篇文章。2011年4月到比利时布勒哲尔国际经济研究所（Bruegel）工作，先后任该所副所长、所长。目前他还担任法国总理府经济分析委员会（Conseil d’Analyse Economique）成员、布达佩斯考文纽斯大学欧洲研究中心顾问并执教于布鲁塞尔自由大学。
在到布勒哲尔国际经济研究所任职前，沃尔夫曾在德意志联邦银行带领研究组从事财政政策研究，担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顾问，在欧盟委员会中从事欧元区宏观经济及治理改革的相关研究。
机构介绍：
布勒哲尔国际经济研究所成立于2005年，是欧洲著名智库，专注经济研究，旨在通过开展开放式、以事实为基础的研究及分析提高经济政策质量。据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2012年全球智库排名，该研究所位列全球智库第八位、世界经济政策类智库第一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