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彭慕兰 史蒂夫·托皮克著
黄中宪译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8年6月第一版
“贸易所打造出来的世界,显然是一个复杂社会。这个社会不一定将利益最大化,不一定符合新古典经济学的法则,甚至不一定遵守常识。”
这是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和托皮克(Steven Topik)教授在他们的《贸易打造的世界》(The World that Trade Created)一书中所发的感慨。彭慕兰和托皮克都是美国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的著名经济史教授,同属“尔湾学派”。如果说这个学派有什么特点的话,它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反对欧洲中心论,另一个就是批判资本主义。这本《贸易打造的世界》(以下简称《打造》),显然是他们对这两个方面的继续讨论。他们通过对贸易如何打造世界这一问题的大量的因果分析,反反复复地强调: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不仅在经济上,而且在其他所有的方面,都是由五百年以来的世界贸易所塑造出来的;而这种贸易,并非是纯市场的行为,暴力和掠夺从中起了巨大的作用。
在历史的因果分析中,究竟是把所有的因素都加以考虑和运用,还是剔除其中并非主导、不稳定的因素,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实际上,究竟怎样的因素才具有主导性和稳定性,本身就可以争得天翻地覆。仅就中国历史而言,项羽当初要是在鸿门宴上杀了刘邦,历史到底会不会重写?偶然性是无穷多的,原因的追寻是无穷尽的。据说某地的蝴蝶扑棱几下翅膀,引起的一连串的因果反应,最终竟至于掀起全球风暴。所以,谈到有关刘项胜败的种种偶然性,其因果甚至还可以联系整个世界历史的变化也未可知。
由历史的偶然性所造成的相关性,表面上的确较人们所推定的某些必然性要复杂得多,也迷人得多。克里奥巴特拉的鼻子,可以被想象为决定罗马帝国命运的力量。绕过所谓的必然性,历史的世界似乎更加绚丽多彩;因果关系的讨论,较之历史规律的运用,似乎更自由,也更加引人入胜。即此,这本《贸易打造的世界》,已为我们开启了一扇历史之门。其中的琳琅满目、色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正所谓五色令人目眩。
针对这一问题,《打造》一书对近代以前世界贸易的多元性与整体性,仍是那样地津津乐道。其中一个关键性的表述,就是“很早以前,国际贸易就将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联结起来。全球化程度在今天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这一‘世界新秩序’并不是今天才有的,多元化也不是最近的发现”。而且,最初是“欧洲之外的人在国际贸易的发展过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欧洲人虽拥有某种程度的优势,这些优势往往来自暴力或运气”。“构成今天国际贸易基础的市场结构,不是自然形成或理所当然的结果,也不是一开始就隐藏在那里等人去‘打开’;相反,市场不管是好是坏,都有社会力量介入,并且由社会力量所构成。”
这些话,听起来明白得有些让人难以理解。实际上,它是在说,贸易不仅仅是单纯的商品交换。因为,商品是有自己的社会属性的。譬如马铃薯,在一些地方是受欢迎的食品,但在一些地方,或被人们看作是“下等”的,因而拒绝食用。正是在这种“社会属性”里,“商品的意义、作用、价值不断改变;这种属性的‘供应’与‘需求’,由具有爱、恨等情感的人,通过文化的力量来决定,而非由具体化的‘市场力量’决定”。在这样的前提下,《打造》的作者以五百年来“市场准则的形成”,“运输手段”,“致瘾性食品的经济文化”,“移植:世界贸易里的商品”,“暴力经济学”,“打造现代市场”,“世界贸易、工业化、去工业化”为题,对这个“贸易打造的世界”作了非常有趣的因果描述。我们不妨撷取其中的片段,稍作品尝。
在“市场准则的形成”一章中,作者指出,人并不天生具有“经济理性”,他以一些人类学证据来证明这一点。比如在巴西的图皮南巴人眼里,法国人远渡重洋,拼命工作,而把财产遗留给后代子孙,真正是“大笨蛋”的行为。在图皮南巴人的观念里,他们死后,他们的土地足以养活他们的父亲、母亲和孩子,而法国人为什么不是这样呢?又如北美西北太平洋沿岸的克瓦基乌特人认为,将个人的财物分出去越多,自己的地位就越高;累积的财物就是为了在适当的场合作为礼物送掉的。即便是在文明高度发达的一些国度中,人们的经济也未必就依从市场法则。比如秘鲁的印加帝国,交换以家庭为中心,而由国家进行监管;人们看重互相受益、重新分配,对获利和积累财富则不屑一顾。
举这样一些例子,作者要强调的是,从来就不存在受人的本能驱动的“经济理性”。而这一点,恰恰是现代经济学理论的一个基本的出发点。正是在这样的讨论之中,作者描述了古代世界各地区的各种贸易形态,以证明“经济活动是社会行为,这类活动能聚拢不同群体的人。这些群体往往因为文化背景上的差异,对生产、消费、交易的理解有所不同”。也就是说,贸易并不纯粹是贸易,与人际关系、文化、政治等社会因素紧密联系在一起,其中显然存在着一系列的偶然性因素。如为了大量砍伐巴西红木,欧洲贸易商只能将奴役目标对准非洲黑奴;因为购买黑奴的成本超过红木贸易的利润,葡萄牙人则开始经营甘蔗园。显然,“经济理性”的产生,正是此类偶然性选择的结果。
在许许多多类似的因果追寻中,作者通过很多故事性叙述,涉及了世界贸易不同时代的各种形态。这些叙述,从故事的角度而言,读来的确脍炙人口。不过当我们思考作者提出的一些问题时,却也不能不产生一些困惑。如作者认为,今天的“全球化不是一个新概念,对于几百年前的某些企业家而言,他们所思考的世界,比今天更全球化”。他举例说,在1500到1750年之间,“对那时奔走在各地的贸易商而言,这种全球化,是他们深度介入侨居国的政治所促成的,而不是市场所促成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这种政治上的卷入,就是这些商人在所在国,靠着替国王收税,获得自由经商的权力。这里,作者要告诉我们的是,全球化不应该是一个市场的概念,全球化也无须由市场来促成;从“贸易打造的世界”这个角度而言,因贸易要求而导致的政治卷入,才是更彻底的全球化。以这样的例证,来说明政治的卷入是为了获得经商自由,完全讲得通,也是显而易见的。但用它来否定这种卷入并非是出于“经济理性”所强调的“追求利益最大化”,却让人莫名所以。人们出于“经济理性”,难道不能以追求政治目标为手段吗?
读完“市场准则的形成”这一章,我们对这个“市场准则”,究竟是怎样“形成”的,仍不能把握。很多问题,作者都放到以后各章持续不断的因果讨论之中。而作者的因果讨论,有些略嫌牵强,有些则失之单一。如在第三章的“甜味革命”一节中,作者给我们讲述了蔗糖的生产和贸易的历史。
糖从印度传播到中国、日本、中东,用了一千多年。十字军东征,欧洲人开始发现了这一植物。从此,糖的贸易就与暴力结合在一起。先是在地中海地区从事贸易,后来因为奥斯曼帝国崛起,夺走了威尼斯人所控制的穆斯林地区,威尼斯人不得已转向新近征服的西西里和伊里比半岛,与葡萄牙人共展划时代的远航,从而开始了蔗糖的奴隶制生产和世界贸易。结果是“甘蔗生产结合了亚洲植物、欧洲资本、非洲劳动力、美洲土壤,成为不折不扣的国际性作物”。问题在于这样的世界贸易,并没有带来历史的进步。比如盛产甘蔗的海地,在独立以后,获得解放的黑奴,因为痛恨曾经使他们受奴役的甘蔗园主,而放弃了甘蔗种植。海地于是在国际贸易中不再扮演重要的角色。进一步的结果,就是“这座岛的人均出口额,在125个国家中排名112。独立后的海地突然发现自己基础设施匮乏,缺少资本,没有执政经验,农民教育程度低”。总而言之,是“欧洲人喜欢的甜味,使这座热带天堂变成悲惨贫困的落后地区”。而更加毫无疑问的,则是“暴力”在蔗糖的生产和贸易的全球化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对于我们都熟悉并深切痛恨的鸦片贸易,作者更是作了严重的强调:它不仅仅是“导致英国对中国的直接顺差,还导致金额更大的英国对印度顺差。没有这些顺差,英国不可能保住其西方最大消费国和最大资本供应国的地位;整个大西洋贸易的成长也将缓慢很多。英国领导下的工业革命,改造了很多地区,但直到十九世纪快结束时,西方经济才成长到不需要依赖劫掠亚洲。”所以说,鸦片“更是促进世界贸易、加速经济增长的最重要的动力。对中国如此,对欧洲、美洲也是如此”。作者似乎认为,暴力和经济理性是对立的,而不能相辅相成。
在贸易打造世界的过程中,一些看起来具有“绝对进步意义”的东西,其实也并不那样“绝对”。对这一问题,《打造》一书确实也有非常好的说明,值得我们深思。例如苏伊士运河的开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贸易的航程缩短了三分之二;加上原已改善的海上航运,更缩短了宗主国与殖民地的距离;海底电缆铺设后,虽然远隔重洋,信息即刻就能到达彼岸。对于这些“进步”,作者向我们指出:这种距离上的缩短,在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盛行的背景下,反而在殖民地导致了民族差异的扩大。如在荷属东印度群岛,当地的荷兰人觉得自己更亲近荷兰,中国人觉得更亲近中国,穆斯林觉得更亲近中东那些伊斯兰学术中心。结果是运输和通讯的进步,反而促使殖民地内部的社会分裂,导致殖民地和宗主国分道扬镳。于是,在这样的历史场合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全球化趋向,而且还看到了全球化中某些更深刻的分裂。这的确是非常有见地的看法。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待全球化,今日的世界恐怕不容我们盲目地乐观。
以讲故事的方式,叙述贸易是如何打造世界的漫长的历史过程,随时随地推断其中的因果,将许多有趣甚至近乎猎奇的故事排列于历史的因果链上,这是《打造》一书的基本写作方法。然而,几乎所有的故事,听上去都非常零碎;其因果推断也缺乏完整性。必须指出的是,作者的有些举证,甚至还是错误的。如作者讲中国宋金元明时期的纸币,不过寥寥数语,就讲到了“中国只要再往前一步,即发行小额纸钞以取代硬币,就可以创造出我们今天所常见的货币体系。但中国没有再迈出这一步”。不幸的是,对中国纸钞制度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中国在明代确确实实就发行过这种小面额的纸钞。像这样的问题,估计不会是作者一时的疏忽。而这一点,也的确需要向读者指出。
延伸阅读
●现代自由贸易
[美]贾格迪什·巴格瓦蒂著,雷薇译,中信出版社,2003年5月第一版